第4章 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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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裏的杜衡香氣嫋嫋,這個至高之位坐的久了,人也生出一種雜杜衡與芳芷的心境來,雍容華貴的皇後一身八吉團服坐在暖炕上看著造冊,宮外的小太監捏尖了嗓門喊道:“皇上駕到。”
皇後連忙起身,正了正胸前杜鵑色的對襟,就著未誼的攙扶迎禮,連忙對著珠簾後的明黃人影福了福,“皇上每逢初一十五才會到臣妾的坤寧宮來,今兒怎麽得空來臣妾這?”
大燕的皇帝年逾不惑,早年端顯太後在世還是賢妃時被朝中各方勢力打壓,而當今聖上在潛龍時及不受寵,有的太監不甘於在端顯太後的永和宮裏“燒冷灶”,紛紛找借口從永和宮裏離開,另謀他出,而那時永和宮的太監黃振則自然升為了永和宮的掌事,一個沒有父皇疼愛的皇子,遇見一個與父皇年齡相當的太監,加之黃振也是盡心盡力的服侍他,自然而然在險惡叢生的宮廷中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愫。
若說黃振為何能在當今聖上登基之後作大司禮監受寵無比,也是源於他與當今聖上之前不可說的“父子情”,而這種感情,在賢妃死後尤為明顯。
當今皇上自小不得寵愛,在課業上有所疏漏,連命都危在旦夕的皇子,又哪裏有時間顧得上學習。所以登基以後,大權旁落也怪不得別人,隆德皇帝在一定程度是個“文盲”,他沒有治國理政的才幹,就隻有將權利下放,而下放的最終後果,就是皇權減弱。
曾經的隆德皇帝也到了不惑之年,早已不是當年好拿捏的皇子,朝中的黨爭與皇位爭奪也落入了下一代的手中,這樣的鬥爭就像一場輪回,每隔幾十年都要上演。而人人心中都有一副算盤,打的最響的恐怕還是司禮監的這幅。
皇上一進暖閣便盤腿坐在了暖炕上,未誼從紅木的分格茶籯裏取出銀鳳首茶壺,又布了胭脂紅地的桃花琺琅碗在皇帝麵前,皇後接過茶壺,替斟滿皇帝麵前的茶碗:“臘八剛過,皇上沒得空到臣妾的宮裏來喝臘八粥真是可惜,天氣漸冷,臣妾今早剛泡的奶茶,皇上快嚐嚐,暖暖身子。”
奶茶香甜,入口絲絨般順滑柔軟,皇上端著茶碗一飲而盡,一邊咂著嘴回味,一邊捧著那茶碗細細端詳:“皇後宮裏的茶製還是去年的樣子,這樣節儉為朕分憂,朕心甚悅。”
“後宮不理政事,臣妾不懂前朝事,但打理後宮這些瑣事,臣妾還是做的來。”皇後知書懂理,兩手交疊在膝上,禮數周全。
“國母勤儉,是大燕之福。”皇上淡淡說道。
“若是論勤儉,臣妾怕是不及寧嬪一二呢。”
“寧嬪?”皇帝輕疑了一聲,似乎才想起來後宮還有這麽一個人:“朕有好一陣子沒去看她了。不知她現在過的怎麽樣?”
皇後垂下雙目,語氣頗有些憂傷:“後宮偌大,臣妾的權利就是再大,也總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地方。”
皇上就手中的茶碗放下,“嗯,朕今兒聽墨扶說了,說容妃因為嫿宜的一雙繡鞋就大發雷霆,遭罪的就是寧嬪吧?是有一點恃寵而驕了。”
“皇上聖明,”皇後欣喜:“皇上有貼心的人是好事,但是皇上也要記得,切忌專寵,六宮姐妹雨露均沾才是緊要,難道皇上忘記前朝李貴妃的事了?”
皇上靜默不語,皇後知道話說的嚴重了,也就默不禁聲了,前朝的李貴妃是大燕國人人知曉的妖妃,在位時殘害妃嬪,先帝死後霸住年幼的隆德皇帝意圖為主慈寧宮太後之位,這也是為什麽到了隆德皇帝這一代皇後的位子坐得有多穩,以隆德皇帝孝順的性格,是不願再見到有貴妃專寵的事情發生,也是後宮裏沒有貴妃和皇貴妃的原因。
皇上沉思了一會兒,沉重道:“你說的不錯,專寵不好,隻是李氏的事,你應該懂得多,以後就不要再提了。”
“臣妾惶恐,是臣妾言語有失。”
“無妨。”皇上似有想起什麽事來,“你剛剛說什麽?你說寧嬪勤儉是嗎?”
“是啊,寧嬪帶著皇子帝姬,雖然享受妃位份例和月俸,但是闔宮上下的用度都從寧嬪的月俸裏出,再加上皇子、帝姬的月俸,吃穿用度、奴才們的打賞,年節下的賞賜,哪一筆不是銀子?”
“皇子帝姬不是在南三所看護麽?”
“皇上您忘了,七皇子自幼癡傻,打出生起就有奶娘和寧嬪在靜怡軒看護,帝姬也早就到了出公主所的年齡了,現在都養在靜怡軒呢。”
皇上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才想起這麽一茬,“毓祐自幼癡傻,朕確實有些忽略了他。”遂而轉頭問皇後毓祐的年歲,皇後輕聲道:“毓祐今年十三了。”
“嗯,你這麽一說,朕還真得去看看他們娘仨,至於容妃的事情,你有你的道理,這麽多年你管理六宮從未出過岔子,朕也就......不再過問了。”
“是,謝皇上。”
“時候不早了,朕去看看寧嬪。”
說話間兩人下了暖炕,皇後蹲福目送著皇帝離開:“恭送皇上。”
昨日夜裏下了大雪,今兒早上雪停,在黃色琉璃瓦上積了厚厚的一層,正值各宮掌燈時間,紅牆白雪,別又一番韻味。
禦輦剛要從隆福門過,禦輦上的皇帝叫停:“趙直筌,從月華門走,過雨花閣,若是這時候路過鹹福宮,保不準容妃該多想了。”
趙直筌應了聲是,甩了甩拂塵,指引著禦輦掉頭往北走去。到了靜怡軒的時候,福鑫正在門口掛紅紗燈,遠遠的看見打著禦燈的禦輦,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待禦輦行近了,他險些跌坐在地上,因為他已經多年不曾見過禦攆了。
趙直筌先行了幾步,看見門口呆愣住的福鑫上去輕輕蹬了他一下,一腳踹在他膝窩處,嚇得福鑫連忙跪下頭點地。
趙直筌兩手攏在袖筒裏:“跪著幹嘛呢?還不進去叫你主子出來接駕?上次看你挺精靈,怎麽現在看來又蠢又呆的?”
福鑫爬在地上:“是!是!小的這就去叫我家主子!”
“哎!”禦輦行至跟前,皇上叫住福鑫,借著趙直筌的手從禦輦上緩緩下來,緊了緊隨身的玄色密龍大氅,看著地上跪的福鑫:“你們主子幹什麽呢?”
福鑫頭也不敢抬:“回、回、回萬歲爺的話,寧主子剛用完晚膳,正和小帝姬七皇子在暖閣裏歇息呢。”
皇上嗯了聲,剛邁進門:“你是靜怡軒的掌事?”
福鑫站起身,連雪碴都顧不得拍,弓著身子迎皇上往裏走:“回皇上的話,小的不才,不是掌事太監,小的就是七皇子身邊的一個太監。”
“你們宮裏的掌事呢?”
“回皇上我們宮裏的掌事姑姑是夕霧姑姑,掌事太監田永福早就離開了,靜怡軒人少,也就一直沒立掌事太監。”說話間,一眾人來到正殿,夕霧慌慌張張迎出來,聲音響亮的高聲道:“不知聖上駕臨,靜怡軒有失遠迎,還請聖上贖罪。”
皇上將氅衣脫下遞給趙直筌,撩開珠簾,寧嬪已經行著蹲安禮在地上,肩膀消瘦的寧嬪一身淺藍色的宮裝看上去弱不禁風,皇上連忙伸手牽著寧嬪起身,“天冷,地上涼,快起身。”
皇上看向暖坑,暖坑上用棉被圍了了個圈子,裏麵坐著典熙和毓祐,毓祐手裏拿著一本《靈樞》,可惜拿的是反的,典熙看見父皇到來,在棉被圈子裏跪著,輕聲道:“見過父皇。”
皇上點點頭,寧嬪引著皇上坐在暖炕上,在夕霧上前在白瓷茶杯裏添了熱茶,皇上呷了一口:“茶濃而澀,難為你了,改明兒朕叫人商你些好茶。”
“謝皇上賞賜,臣妾靜怡軒往來人少,也用不到什麽名貴的茶品,倒是皇上………今日怎麽到臣妾這兒來了?”
“才剛從坤寧宮出來,聽皇後說你今早去請安了,皇後說起你們娘仨,朕自知好久沒來瞧你們,你不會怪朕吧?”
“皇上日理萬機,臣妾不能為皇上分憂解難,安分守己還是辦得到的。”
“娘、娘.......”突然坐在矮幾對麵的毓祐突然咧嘴大哭,扯著脖子使勁哭喊,哭的口水浸濕了胸前的襟卦,寧嬪連忙掏出手帕,朝外喊道:“夕霧、夕霧!”
“是,主子怎麽了?”夕霧匆匆忙忙進來。
“把七皇子和典熙帶下去。”寧嬪扶著毓祐下了暖坑,又親自蹲下給穿上了冬靴,說著牽起典熙的手,披上了外衣:“乖,跟著夕霧姑姑去東廂房,照顧好你哥啊。”
典熙點點頭,至始至終不發一言,牽著夕霧的手便離開了。
寧嬪看著三人出了外門,拿著小杌子將檻門堵上,回身對皇上略施一禮道:“讓皇上受驚了,臣妾惶恐。”
“毓祐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麽?”皇上若有所思。
“回皇上的話,一直都是老樣子,時好時壞,用了許多藥也不見起色,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天要換好幾套,剛換好的衣服,沒一會兒就又弄壞了、弄髒了。”
“朕看你身上這件宮袍也穿了許久了吧?”
寧嬪不好意思的低頭,扯了扯身上的宮裝:“毓祐和典熙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去年冬天做的衣服,今年就又穿不下了,隻好把小庫房裏的布匹拿來多做點衣服留著,尤其是毓祐,更要備上好幾件來備換。”
“靜怡軒日子拮據,朕略有耳聞。”說著皇上牽起寧嬪的手:“以後朕多來看看你,好不好?”
“皇上體恤,臣妾心裏高興。”
皇上看著暖坑上剛才毓祐手中的那本《靈樞》:“你看的?”
“臣妾想學學有沒有針灸、按摩的方法能治好毓祐,順便連教教毓祐識字,這麽大的皇子暗按理說早該到了上太學的年齡,隻可惜毓祐情況特殊,臣妾隻好親自教他。”
“朕記得你剛進宮的時候,知書達理,溫婉寧靜,這才賜你寧字作為封號,果不其然,這麽多年,你還是老樣子,今兒皇後和朕說起你,說你最是勤儉,朕到你這靜怡軒來一看,勤儉是勤儉,卻有點過於簡陋,明日朕叫墨扶來你宮裏,好好打點一下。”
“謝皇上恩典。”
“最近宮裏的開支用度都需要削減,皇後說讓朕上你這兒來取取經經,問你有沒有什麽好的好辦法?”
寧嬪推著下巴歪頭略思了一陣:“皇後娘娘高看臣妾,不過確是有一法子。”
“哦?”皇上疑道:“什麽法子?說來聽聽!”
“皇城外的筒子河,若是開春前種滿荷,夏天不僅可以賞花,還可以采集蓮藕,等到秋季蓮藕除了可以支援宮裏的禦膳,也可以推到集市上變賣,換來的錢糧換取各宮用度。”
“雖然小氣了些,但本非不可,明日墨扶來的時候,你和墨扶說一下。”
“是。”寧嬪至始至終都低垂著眼睫。
也許見多了濃妝精致的女子,寧嬪這種清麗溫婉的女子反而新鮮了,皇上笑笑,拉起寧嬪的手:“時候不早了,伺候朕就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