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梵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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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八月初五的日子漸近了, 這些天反而都沒有瞧見墨扶的人, 想起當初出宮的場麵自己嚇得一身冷汗,多虧了墨扶在身邊,如今一直不見他人, 典熙自己心裏惶惶的。不過墨扶托劉保回來傳話,說他去了晉中,據說是山西布政司使行賄被東廠逮個正著, 墨扶連夜就趕去了沁水查證, 但是他說一定會趕在她回宮的日子回來。
典熙在墨府的日子怡然自得,雖然同護國寺裏沒什麽兩樣,但因著是墨扶的宅子, 好像四處都有他的氣息, 就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墨扶有自己的小佛堂,就在忘憶軒的香殿裏,佛堂是後蓋的一間小屋,她和青果閑逛至此,看見裏麵明燭忽明忽滅,青果問道:“公主要進去嗎?”
因為格局有限所以佛堂並不是很大, 佛龕不高,但左右各八盞長明燈,加持用器都是頂好的, 上麵供奉的是西方三聖,明黃的蒲團整整齊齊,上麵有著膝印, 應該是有人長期敬拜的原因,這裏一塵不染,似乎是經常打掃的地方。
她回頭道:“反正在護國寺也有早課,墨掌印不在,閑來無事,在這兒上上早課也無妨。”說著便要往佛堂裏走,對青果道:“我記得墨掌印的房間裏有幾本佛經,你去拿幾本來。”
青果道了聲是,便去了墨扶的忘憶軒,典熙提裙走進佛堂,佛龕上的貢品看上去很新鮮,似乎是最近剛換過的,她朝著上首的西方三聖拜了拜,突然瞧見西方三聖後麵放著三塊牌位,因為立在暗裏,所以一開始站在外頭的時候,典熙沒有發現,她靠近佛庵仔細瞧,發現三塊牌位上都沒有字,紫檀的牌位上沒有落灰,可見放在那裏經常會有人擦拭,她伸手取出邊上的一塊,是紫檀木的牌位,前前後後她都看過了,確實沒有名字,這頗讓人不解,墨扶為何會立三塊無字牌位呢?她在佛龕左右轉了轉,沒發現別的可疑之處,隻好又把牌位放了回去,看見佛龕上麵的藏式浮雕琺琅彩盤香爐擺在案頭,起身看了看,發現裏麵有少許的香灰,估摸著沒燒完多久,還沒來得及倒掉。
她把香灰清理出去,自己敬了香,嫋嫋的玉檀香若隱若現,典熙在護國寺待的久,對於那香的價格多少有些了解,這玉檀香可不是什麽普通的佛香,坊間傳聞護國寺的玉檀香是“金香”,一株值一兩黃金,隻有達官貴胄逢年過節才會用這玉檀香,墨扶這簡直是在“燒錢”。
青果拿了一本《妙法蓮華經》和一本《蘇悉地經》,典熙看著那些熟悉拗口的箴言,又看見墨扶朱砂筆跡的圈圈點點,就好像瞧見了墨扶在內書堂燭光下看這下佛經的影子,跪在這裏就能感受墨扶跪在這裏的心境。
晉中往返怎麽說也要一月左右,她在離回京還剩兩天的時候收到了墨扶的信,說他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可是她不能再墨府裏等他,京中的聖旨明兒能下放到護國寺,她得回去接旨。
臨走的前一天她掖了塊布料給墨扶做了個香囊,她有很好的女紅手藝,湘針的針腳,上麵沒有兒女情長的鴛鴦戲水或是比翼鳥,她繡了座山,上麵是密密匝匝的樹枝與枝葉,一眼就能瞧出這精湛的繡工,裏麵再放上幾朵晾幹的賀春紅,隻聞得到淡淡的花香味兒,不過這麽女氣的東西總不好叫他隨身帶著,典熙想了想,夜半去了忘憶軒,掛在了墨扶的床頭。
回護國寺的那天她還是一身男裝打扮,天兒還是同她下山那天一樣晴空萬裏,劉保來接她回寺裏,她顛顛簸簸的坐在馬車裏,看著外麵熙熙攘攘的人群,總覺得有些壓抑。
想著以後要回宮的日子,她不僅有些小心翼翼起來,“劉公公?”
“奴才在,小姐有事兒?”外麵劉保聽見她叫他一邊趕馬車一邊回話。
“建福宮裏可知曉我要回去的信兒?”她又繃不住的問道她的母親和皇兄。
“曉得了,寧主子和七皇子都開心的了不得呢,說道起小姐喜歡的菜肴,奴才去傳話的時候,聽寧主子說要親自下廚呢,這些年沒見過寧主子下過幾回小廚房了,食材早早就讓司苑局備下了。”劉保回道。
許是離開的太久,典熙沒有重回“故裏”的熟悉之感,離宮越久就越覺得自己和那個深宮格格不入,她擔心連她唯一惦念的親人都會變得陌生,那她這四年的犧牲究竟給自己換來了什麽呢?隻空有一個“護國公主”的名頭嗎?
她打簾往外瞧,看見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舉著一把牡丹色的輕紗傘,連烈日照在她身上似乎都顯得格外憐惜,典熙歪著頭看那個女子,漸漸的有些出神,那女子也發覺似的看向她,典熙一時忘記了自己是身穿男裝,這樣一直盯著一位女子看於理不合,就瞧見那人掩嘴這麵,嬌羞的樣子,典熙突然晃過神來,連忙抱歉一笑把簾子又重新放下,心裏撲通撲通直跳,這是莫名的惹了身桃花債?
或許典熙對於“美人”還沒有什麽概念,她心中“美”的標杆隻有墨扶一人,那人若是比墨扶高,那就是太高了,顯得笨拙,若是比墨扶矮,那就是太矮了,顯得不夠男人,在她眼裏隻有那人不如墨扶如何如何,沒有墨扶不夠怎樣怎樣的,所以她意識不到自己的驚世之貌,別人誇她好看,她想那大概就是瞧得順眼罷。
劉保把她送回禪房,拱手作揖道:“公主這兩天好生歇息,聖旨和吉服估摸著下午就能到,回宮這事兒是七皇子操辦的,您不必憂心,倒時候午門之前,群臣跪拜,公主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典熙笑得有些勉強,榮華富貴於她來講都是身外之物,可能理解不了劉保口中的“好日子”是什麽,也許因為沒有,所以於太監們來講隻要有了金銀珠寶,那就是他們的好日子。
“多謝劉公公,這段時日劉公公為我奔波操勞,我回去少不了公公的好處。”
劉保連連擺手:“公主說這話就見外了,司禮監這麽多太監,能跟著督主的人兒沒幾個,大家都是圖個好前程,怎敢談好處。”
“你們跟著墨掌印那是墨掌印的事兒,到我這兒好處另算。”典熙說著近了一步:“宮中我許久不曾回去,墨掌印也不能時時刻刻在我身邊,倒時候還請公公提點著。”
“公主放心,奴才省得。”劉保會意的點點頭說著:“沒什麽事兒奴才回去複職了。”
典熙讓青果打發劉保走後,就開始收拾行囊,換上道袍,重新挽了發髻,一如往常清修的模樣,午後沒等來宮裏的聖旨,倒是淳玄先來了,因著僧人不好進入她的禪房,隔著院子就聽見淳玄喊她:“公主,淳玄求見。”
典熙正在屋子裏收拾,就聽見淳玄的聲音,便指使冬葵出去看看。
“冬葵姑娘,住持有請公主去彌勒殿。”淳玄淡淡道。
冬葵有些納悶,平時典熙就在這禪房裏清修,早課結束後不會有別人來打擾,今兒為何湛元會請公主去彌勒殿裏,不過也指納悶了一會兒:“淳玄師傅還請稍等片刻,我去知會公主一聲就來。”
淳玄微微的點了點頭,右手還是一如既往的掛著一串佛珠立於胸前。
冬葵打簾進了屋,典熙的膝上擱著她正在疊的衣物,問道:“是淳玄師傅嗎?有事?”
冬葵道:“住持有請公主去彌勒殿一趟。”
青果一臉疑惑的看著典熙,“住持請我們公主?我當他以為要忘記護國寺裏還有一位公主呢,這回可算想起來了,不是知道了我們要回宮了,特意來套個近乎?”
冬葵嗤了她一聲:“別胡說!聖旨還沒下,住持是如何知道的!”
典熙說:“湛元大師是得道高僧,這次我下山肯定瞞不過他,估摸著是時候了,想同我說道說道罷。”說著她把膝上的小衣放在一旁,整了整身上的直裰道:“冬葵隨我前去,青果,你就收拾行囊罷。”
青果朝冬葵伸了伸舌頭,道了聲是,便自顧自的收拾行李去了,冬葵隨著她一起出門,淳玄還閉著眼等在院子外,大概是聽見她出來了,轉過身來垂首道:“貧僧見過公主。”
“淳玄師傅。”典熙微微點點頭,手上掛著墨扶贈予她的那串菩提子。
淳玄是個話不多的僧人,在典熙眼裏他一心清修,是個看破紅塵的得道高僧,典熙每每瞧見他無不是在念經就是在整理佛物加持,這樣的人少見,典熙對他印象頗為深刻。
淳玄引她來到彌勒殿,彌勒殿一如她四年前來的那般宏偉,殿裏的漫步金磚擦拭的鋥明瓦亮,仿佛能看見人的倒影。
湛元年紀越來越大,他比她來得那一年看起來似乎蒼老許多,不過神態依然很好,一心向佛之人總是對外界事物洞察的透徹,即便到了耄耋之年,他們也為人指點一二。
典熙對著上首的釋迦摩尼佛拜了一拜,坐在湛元身後的蒲團上。
湛元沒有以公主的禮遇待她,隻是靜靜的背對著她坐著,身披金斕袈裟,手中的木魚敲個不停,可當典熙落座以後,木魚聲停止了,湛元悠遠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大殿,不遠處淳玄也在閉著眼睛尋了一塊蒲團坐下打坐。
“公主在此清修多年,可有什麽感悟沒有?”湛元淡淡道。
典熙頗有些尷尬,抿了抿嘴:“我佛根淺,人又愚鈍,佛經背得滾瓜爛熟,卻沒參悟其中的道理。”
“公主來此多年,想必回宮的旨意不日便要下達,宮中不比寺中,塵世裏總有許多是是非非,公主年紀尚小,在老衲身旁也算受過幾日佛祖庇護,今日請公主前來,是有一個故事想說給公主聽。”湛元說道。
典熙微微向前傾斜著身子,得道之人總是讓人敬畏,以示自己虔誠:“住持請講。”
湛元捋了捋下頜的胡須道:“此事還是當年墨掌印前來時老衲說予他聽的,隻可惜他隻做到了其中的三分,公主與墨掌印走得近,老衲倒是希望,公主可以參悟些許,說不準以後,可以幫得上墨掌印的大忙。”
典熙淡淡應了聲:“是。”
“話說當年二十億比丘參悟佛法時,自認為抱負深遠,進步飛快,而他也確實很快就得到了羅漢果位,可時日不久,他卻因毫無進展,不曉得心法如何相應,因此而深陷苦惱,佛陀知曉此事以後,便把二十億比丘招到身邊,詢問他原來在家時的事情,其中談到了關於琴的造詣,佛陀說,琴弦愈緊而無音,愈鬆亦無音,鬆弛有度方能奏出高山流水般的美妙之音。”
典熙努力的聽著,可是不太明白湛元想說的究竟是什麽,湛元停了好一會兒,典熙也不知該如何作答。
湛元繼續道:“墨掌印的東廠行事作風老衲都有所耳聞,可這行事要像琴弦一樣,愈鬆愈緊都得不到最美的琴音,他日若是公主能勸誡幾句,也許能幫得上墨掌印大忙。”
湛元雖然足不出戶,可他耳聞天下世事,似乎比她父皇更關愛天下蒼生,“典熙謹記住持教誨,住持慧眼,能窺見常人所不能。”典熙看出來湛元知道她與墨扶關係不一般,也就應了,估摸著湛元是擔心墨扶做事太過,到最後唯恐害人害己。
湛元說:“深宮不比寺中,六根門不淨者多,不止墨掌印,煩請公主也謹記這一點。”
典熙知道湛元是在告誡她,這與人相處同理,該鬆時鬆,該緊時緊,她回宮以後是護國公主,不再是當初那個寒酸的公主,眼熱她的人鼻炎很多,湛元也許是窺見了這一點,才會同她說起此事:“典熙惶恐,有一事想請教住持。”
湛元道:“公主請講。”
“人人都道東廠擅權造冤,殘害忠良,可謂人人得而誅之,不知住持怎麽看此事,若果真,住持站在哪一邊呢?”
湛元笑聲爽朗道:“眾人皆錯,不代表東廠就是錯的,老衲沒有站在哪一邊,對錯隻在有利之人中產生,你傷害了我的利益,那麽在我看來你是錯的,可在你看來,你卻是對的,公主不應當聽信世間人的說法,要相信自己的判斷,若你認為那是對的,那麽無人責怪你,可你總會有對立的一麵,而與你對立之人,便認為你是錯。眾人皆認為此人被冤,認為其人忠良,可如今世事間有多少純良之人呢?何人為冤何人為罪,又是有誰定奪呢?若是當真清者自清,東廠又怎會拿住把柄,若是此事他當真為冤,那能說明此人以前沒有最罪過嗎?”
典熙點點頭:“典熙懂了。”東廠拿人從來不對事兒,就算你當真被冤枉,如今鋃鐺入獄,也不過是為以前犯下罪過而救贖。
“有些事情也許表麵上看是對的,可實際上確實錯的,人人都以為東廠罪不容誅,可於皇權來講,有利於皇權的,東廠就是對的。”湛元道。
典熙點點頭,“墨掌印同住持是怎樣的交情?”
湛元仰頭而笑,似乎聽見了很久以前的趣事:“墨掌印若是不進宮,如今同淳玄大概就是師兄弟了。”
典熙頗有些驚訝,看向身後的淳玄,那人正垂著眼細數手裏的佛珠,原來墨扶也曾在這裏修行,還險些成為了和尚。她細想了一下墨扶剃成光頭身披袈裟的模樣,自己噎了一下,渾身一個抖激靈,這墨扶選的道路也真是驚人的相似,都是不能成家立業的,不過和尚也能還俗,總好過做太監,還要受身體之苦,不知他是如何想的,可若不如此,他們也不會相遇了,也許這就是定數罷。
典熙從彌勒殿裏出來的時候,細品味站遠的話,總覺得有些湛元頗有些微墨扶開脫的意味在裏頭,說著說著似乎還很有道理的樣子,墨扶護短難不成是從湛元這裏學來的?
另一邊的湛元依然一動不動的坐在彌勒殿裏,“淳玄,剛才為師講得你聽懂多少?”
淳玄道:“是非對錯無兩,隻不過因人而異罷了。”
湛元睜開眼睛道:“當初墨扶選擇入宮,並不因為他慧根短淺,而是因為他有些未完成的事要去做,人生苦短,每個人有自己的使命,佛門.......不過是使命完成後的一個歸宿。”
“師父......”
“你自小同墨扶長在我門下,心裏如何,為師明鏡兒著呐,紅塵中誘惑太多,有些人參透了,遁入佛門,有些人參不透,回歸於塵世,否則於這裏強撐下去也無異,對自身並沒有多大的好處。”
淳玄心中一驚,沒曾想自己的心思竟然被師父看透了,他終其一生都在寺中修行,許是因為對塵世不甚了解,所以潛心所積攢的修行被典熙的突如其來打的方寸大亂,原本平靜的佛寺因她的到來像照射進來一束陽光,她一顰一笑,有著喜怒哀樂,從她的木魚聲中能洞悉她的心境,他喜歡上聽她敲木魚的聲,時而輕緩,時而急促,這樣的人怎麽會適合在這兒修行,她的喜怒哀樂無一不在發泄,每一聲木魚都帶著她的感情,讓人難以平靜。
她愈發出眾,道袍直裰也遮擋不住她的光彩,他見過形形色色的香客絡繹不絕的朝護國寺而來,花枝招展卻不及她半分,雖然她置身於深山古刹,卻不阻擋她對世人的影響,十三歲她在正殿前的一棵古樹上掛起了第一段紅綢,後來來訪的香客紛紛效仿,沒人知道是誰掛上第一根紅綢的,隻有他知道。
他受那個所謂的師弟“淳扶”所托守護公主,漸漸卻把自己淪陷進去了,一開始她想過還俗,今兒聽湛元一席話才明白墨扶與這位公主之間有著怎樣的秘密,心裏是酸楚的痛,也許真是因為沒在紅塵裏摸爬滾打過,所以一遇見她他就失了分寸毫無章法,他自以為瞞天過海,卻不曾想被師父一眼窺破了。
如此狼狽不堪的自己,如今她又要離開了,自己就好像失了魂魄,修行似乎都沒有了意義,師父說的很對,慧根不淨之人如何能繼續修行,他十幾年的修行就這樣被她打亂。
湛元問:“想好去處了嗎?”
淳玄不在立掌於胸前,握拳置於膝上,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沒這個資格,不被窺視的時候以為可以瞞過眾人,可被人探知他又如此羞愧:“弟子無能,多年修行毀於一旦,自請雲遊四方,感念眾生疾苦。”
湛元倒是不以為意:“無所謂毀與不毀,情是一種修行,你若能參悟,也不乏能更進一步。”
淳玄淡淡道:“弟子知道了。”
午後的彌勒殿門外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湛元緩緩站起身:“聖旨到了,去傳帶著他們道公主的禪房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劃重點:男主是假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