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回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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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承命, 皇帝詔曰:朕第四幼女穆典熙於隆德十二年八月初五至護國寺為國祈福, 及年起風調雨順已至海內河清,萬民安福,至今已四年, 朕心甚念,特召護國公主回宮,賜重華宮而居, 欽此。”尖刻的嗓音回蕩在這個古樹掩映下的禪院, 驚起一眾山中的鳥兒撲簌簌的飛起。

    典熙頭十幾年的人生接到過兩道聖旨,於她來講都意義重大,一道是在她十一歲那年封她為護國公主, 給了她世上最尊貴的稱號, 幾乎可與皇後比肩,但等待她的卻是漫漫無止境的佛寺清修,第二道在她快要及笄時把她從這深山古刹裏救出去,明日回宮,她便要開始她真正的公主生活。

    典熙在禪房聽旨,跪在石子地上, 雖然她曉得今兒聖旨會到,可當真到了的時候還是有些忍不住的發抖,傳旨的是趙直筌, 身後的小太監有了許多生麵孔,她恭恭敬敬跪下去,道:“兒臣接旨。”雙手高舉而過頭頂, 接過那明黃的聖旨,是沉甸甸的重擔。

    趙直筌依舊是老樣子,隻是兩鬢有些斑白,眼下的墜袋也重了些許,幾年不見,人人都在變,他笑眯眯的虛扶了一把典熙:“公主,一別多年,別來無恙。”

    “趙公公別來無恙,身體可好?”典熙回首將手裏的聖旨遞給身後的冬葵,便和趙直筌客套起來,當初內書堂裏她初見墨扶,就是趙直筌在兩側隨侍,一晃這麽久過去了,趙直筌也有些老態了。

    “回公主的話,奴才身體好著呢,多謝公主惦念。”趙直筌捧著拂塵,指使著身旁的小太監把吉服呈到禪房裏去,吉服和頭麵都放在一個巨大的紅木箱裏,需要萬般小心,抬上這護國寺已經實屬不易,累的小太監憋了一腦門子的汗,可能是第一次見識她這位護國公主,那小太監偷偷抬著眉眼窺視典熙的容貌,清澈的眼睛高挺而小巧的鼻子,似乎有一種異域的美,深覺驚歎,又立馬垂下頭去。

    趙直筌看著奴才們忙前忙後,和典熙在院子裏踱起步來,說道:“幾年不見,公主出落的當真是落落大方,萬歲爺時常惦念著呢,每逢見到奴才都問:‘護國寺那頭來沒來信兒啊?來信了同朕說一聲。’可見萬歲爺是想念咱們公主的緊呢。”

    說起她那位父皇,對兒子的喜愛不深,倒是對她們幾個女兒感情深的很,父皇有著為君者最不應該有的的品質,那就是重情,他重視親情,卻因為皇子們野心太重而反感,轉向她們這些乖巧的女兒來:“父皇龍體安康?”典熙問道。

    “還行,今年入暑的時候有點小毛病,不過沒什麽大礙,吃了幾貼藥就好了,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公主不要太過擔心,明兒這時候,該見的就都能見著了。”

    典熙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壓低了聲音說道:“如今人多耳雜,好些事不方便說予公公聽,明兒我回宮召公公前來,還念著公公在某些事兒上替我周旋。”

    趙直筌惶恐道:“公主這是說哪兒的話?咱們都是自己人,哪有什麽周旋不周旋的,奴才舍命護主子才是真理哩。”

    典熙笑笑,宮中人心叵測,她總得有幾個信得過的老人教她重新熟悉一下宮裏的環境,如今聖旨上美其名曰“回宮”,可這宮裏變幻莫測,一天一個樣,她走了整整四年,反而像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前前後後忙乎了一陣,典熙送走了宮裏的人之後,站在庭院口想要回禪房,餘光瞥見淳玄站在遠處的樹林裏徘徊,深青色的道袍,若是不仔細看,還真不曉得那裏有人,典熙朝他揮了揮手,響亮的叫了聲:“淳玄大師。”

    淳玄聽見宮裏的聖旨到了,本想在雲遊之前來看她最後一眼,不料被她瞧見了,感覺被人窺見了自己的心思一樣無處可藏,頗有些難為情,一時踟躕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眼見典熙朝他這頭走過來,一時自己走不掉,隻好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淳玄大師?”典熙看著背對著她的淳玄頗有些疑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淳玄垂首轉過身來,麵色微紅,“公主不日回宮,住持讓公主問墨掌印的好。”他的借口找的冠冕堂皇,必要的時候把墨扶拿出來擋上一擋,他實在是個糟糕的說謊者。

    “多謝住持關心,我會傳達給墨掌印的。”

    淳玄語塞了,似乎有些怨恨自己怎麽這麽快就把要說的同她講完了,又沒有可以繼續的話題,一時想多說幾句,多聽聽她的聲音,可又不知說什麽,吞吞吐吐半天才道:“那......貧僧告辭了。”

    典熙點點頭:“大師慢走。”

    淳玄雖然嘴上這樣說著,可腳步卻沒有往後挪步,蹭了幾下又朝向典熙,微微側過身子,好似轉過去了,又回過身來。

    典熙看著淳玄不協調的動作,歪著頭道:“大師還有事兒?”

    淳玄抿了抿薄唇,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用告誡小孩子的口吻對她語重心長的說道:“公主,宮門深似海,裏麵都是吃人的豺狼,但宮中對護國寺的僧人們還算尊重,若是公主有需要貧僧的地方,通傳寺裏一聲,不論貧僧身在何處,一定趕回宮裏。”

    典熙頗有些驚訝,看著麵色緋紅的淳玄說出這樣一席話,大概這事兒說出去給誰聽都不會相信,況且今日的話要比這四年裏他對她說的話都多,她沒想過內斂的淳玄會同她說出這樣的話,可能是因為對感情的茫然與不知所以,她看不懂淳玄的心,震驚了一會兒,笑意漫上雙靨,蕩漾開來,在淳玄眼裏,就好似爛漫山野的花兒競相盛開,“多謝淳玄大師,今日住持的一番話讓我有些頓悟,若我當真有需要大師的那一日,一定是我最無助的一刻。”

    淳玄點點頭,心裏有酸楚和不舍,可是又能怎樣呢?他是一個僧人,愛上了來這裏清修的公主,原以為是不以為意的情愫,直到她要離開,他才發現情根深種,似乎在心裏紮根了。

    淳玄離開以後,典熙回到禪房,冬葵迎了上來問道:“公主怎麽才回來?”

    典熙坐在禪台邊上:“淳玄大師來了,同他說了一會兒子話。”

    青果把紅木箱裏的吉服端端正正擺放在禪台上,一手替典熙斟茶:“淳玄大師看起來悶聲悶氣的,沒想到還挺關心公主的,不會是喜歡上我們公主了?”

    冬葵把吉服的大帶甩在青果頭上:“你胡說什麽?淳玄大師是得道高僧,怎會對公主有這種感情呢?”

    “就是。”典熙點點頭,不過回味起淳玄的反應,也開始細細的品咂他剛才說的話,扭頭看向青果,磕磕巴巴問:“會、會嗎?”

    青果撇撇嘴:“保不準的事兒。”

    典熙拍拍自己的臉,覺得這簡直是在混想,人人都道出家人舍棄七情六欲,也許人家隻是關心她一下,倒是她自己想入非非了。

    八月初五這一天碧空萬裏,空中沒有一片雲,卻澄澈無比,就像四年前的今天,她被人用十六抬大轎抬入護國寺,她惴惴不安的等著回宮的那一天,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過去的四年明明那麽難熬,可如今,似乎一切都是過眼雲煙,這四年的記憶已經消散了,再讓她回想,她也就能記得一天的生活。

    四年前的她穿著吉服還頗有些好笑,明明隻是十一歲的孩童,卻要故作老成的姿態以配得上一身的霞披,如今她身量拔高,銅鏡裏似乎有些她長姐純禧的影子,九翟冠與紅紗大衫曳地,深青色的霞披上鈒鳳紋,青線羅的大帶,垂在足尖,還是原來的規製,卻感覺不是原來的人了.

    典熙穿上雍容華貴的吉服,鳳梢侵鬢,檀唇酴醾,再點上翠鈿的麵妝,似乎就變得與這簡樸的禪房格格不入了,冬葵從外打簾進來的時候看見錦衣華服的典熙幾乎直楞住了,典熙敞開手臂在地上轉了轉:“好看嗎?”

    冬葵訥訥的點頭:“好看,真是好看。”末了又說道:“奴婢是粗人,當真想不出更好的詞兒來形容公主。”

    “比得上寧牆嗎?”女人的心總是爭強好勝,尤其是在容貌這一方麵。

    青果道:“公主這樣一打扮,寧牆怕是比不上您半分呢。”

    冬葵笑笑:“如今護國公主,改日把人宣進宮來也使得了。公主,外麵來人接公主了,是公主極為相見之人。”

    典熙料到是墨扶來接她,連忙整了整大衫,環視著生活了四年的禪房,還有些不舍,手指觸過禪台,酸楚竟然湧上心頭來。

    典熙微微揚了揚頭,把眼淚又吞回肚子裏,打簾從內堂出去,見到那五章青衣,頭戴梁冠的人緩緩轉過身來,眉眼間與她有六七分的相似,卻比她更硬朗些,薄唇微抿,笑道:“小熙,皇兄來接你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間加了淳玄這個角色,是因為想起了我一個同學,很悶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