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晉江文學城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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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後, 禹東海域某處海眼附近,聚集了眾多修士。
近百日來, 經過大家不斷推演,終於鎖定了中古秘境的位置。
此時,雷京領著九位龍族人趕來,準備布陣催動溯光龍盤。
十位龍族人合圍而站,同時施法,隻見陣中空氣忽然泛起漣漪, 海麵時而掀起小山高的狂浪,時而如死水一般平靜,天際雷鳴爆響,雲層也急速變化湧動。
片刻後, 一道藍光直衝雲霄, 陣內天地倒轉,日月星落。
人們不禁為這番奇景迷了眼, 忽聽雷京道:“隻有十息時間,快進去!”
十名修士依次遁入藍光, 景嶽臨進秘境前下意識回頭, 就見到雷京原本不被時光侵擾的容顏已變得憔悴而鬆弛, 發色也慘白幹枯。
龍祖, 徹底老了。
**
古老幽暗的石徑上, 修士們正小心翼翼地探路。
這次進入中古秘境的修士, 一共有五位返虛, 五位洞天, 其中四名洞天都已跨入上境,唯有景嶽修為最低,但他身份特殊,也沒人敢和他搶。
十人剛剛進入秘境沒多久,就發現秘境產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似乎入眼所見都變得愈加陳舊,就連空氣都滯澀幾分。
顯然,溯光龍盤的作用已失,時間又恢複了原本的流速。
盡管前世景嶽曾來過此地,但經過一萬年變遷,他並不知中古秘境又有了什麽變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謹慎。
因為這裏,是神魔兩族戰場的遺跡,直到中古再度現世,處處潛伏著危機。
秘境裏偶爾能見到坍塌的建築,以及一座座參天高聳的石堆,這裏沒有日月,沒有星光,天幕隻剩一片令人壓抑的暗紫色。
和前世一樣,這裏最初並沒有什麽危險,他們不過是在遺跡的外圍。
但走了沒多久,景嶽懷裏的藍鳳卻突然變得焦躁,一個勁兒想要往外鑽。
景嶽:“別鬧,這裏很危險,你給我呆好。”
藍鳳:“景景!前麵有東西,對嘰嘰很重要!”
景嶽一愣,從他養嘰嘰開始,嘰嘰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也沒有表達過類似的欲望。但轉念一想,這裏是中古秘境,或許的確有藍鳳一族曾留下的傳承,或者,是能被藍鳳所吸收的東西。
他精神一振,“你能確定到底是哪個方向嗎?”
藍鳳:“就是前麵,很前麵。”
景嶽見嘰嘰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得繼續前行。
“嘰嘰,我們一直就在往前走,如果你感應到方位偏離,立刻告訴我。”
中古秘境很大,隨時可能出現機緣,景嶽等人本就沒什麽明確的指引,也就無所謂既定的方向。
漸漸的,石堆慢慢減少,斷壁殘垣卻多了起來。
可又走了沒多遠,卻沒有了路,他們已經來到了一處開闊的斷崖上。
崖下是萬丈深淵,崖邊卻有數十朵紫色的不知名花種,每朵紫花展開的花瓣足有一尺寬,遠望去,就像冥河上漂浮的彼岸花。
景嶽上次也來過這裏,他知道紫花其實就是跨過深淵的台階——隻要站上第一朵紫花,前方就會有新的紫花憑空而生,一步一花,直到彼岸。
不過,他總覺得不是這麽簡單,可細細思索又什麽都想不出來,記憶好像被蒙上一層霧。
但無論如何,踏上紫花肯定是正確的選擇,景嶽看了秦燕支一眼,率先而動。
下一刻,他忽覺天旋地轉,等他再次恢複清明,已身處於一片幽暗的山林中。
這是哪兒……?
他感覺身體極度虛弱,所有力量就像被打開了水閘的洪水般轟然流瀉,短短時間,他就淪落為凡人,他甚至感應不到藍鳳的氣息。
是了!景嶽忽然憶起,紫花名為忘塵花,上一次他踏上紫花,神識就進入一處幻境,隻是當他清醒過來,幻境中的種種便都遺忘了,當時他們所有人,都想不起來曾經曆過什麽。
簡單來說,每當他走出幻境,之前那朵忘塵花帶給他的記憶都煙消雲散。
這裏隻有他的神識,幻境想要他以何種形態出現,他就是什麽樣。
但此刻,或許是他第二次來,上回幻境中的記憶竟一一複蘇——倒是沒什麽特別的,他隻是看見一滴水珠落下,耳畔有一道陌生的聲音告訴他,此水乃是萬水之源,此後,他就一直在入定。
從頭到尾,沒有遇上半點危險。
卻不知這回他又要經曆什麽?
“轟隆——”
雷聲炸響,漆黑天幕中忽然大雨傾盆。
雨水從樹梢縫隙澆落到景嶽身上,很快將他淋成了一隻落湯雞。
很冷,沒有靈力的護持,景嶽以凡人之身久違地感受到自然溫度,他望著茫茫雨霧,一時不知該做什麽?
突然,他聽見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遠處傳來,在這樣的雨夜顯得尤為詭異。
但不論是危險還是別的什麽,都是他此刻唯一的線索,景嶽當即趕往聲音來處,可他就像遇見了鬼打牆,怎麽都找不到正確的位置,而哭聲也變得忽遠忽近。
他沒有靈力,但還有經驗,景嶽頂著大雨撿起幾根潮濕的樹枝,簡單地推演一番,樹枝無風自動,指向東邊。
景嶽一路往東,周圍的視野漸漸開闊,不久,他在某塊岩石後發現了個躺在繈褓中的嬰兒。
不知為何,景嶽一見嬰兒便心生親近,甚至淡化了原本的警惕。
他快步走上前將嬰兒抱起來,外層的繈褓已經濕透,嬰兒臉上也沾著雨水,此時正睜著一雙純淨無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景嶽見嬰兒生得可人,還有些麵善,他心裏莫名泛起一絲柔軟,盡管明知道是在幻境中,仍忍不住道:“小東西怎麽獨自在這裏?”
嬰兒不哭了,還對著景嶽笑了。
景嶽也被逗笑,“不難受嗎你?還笑?”
他本想抱著嬰兒找一處幹燥的地方躲雨,但山林裏又傳來了凶獸的嚎叫。
根據經驗,附近應該有一群九星狼,這種凶獸雖僅有二階,但速度極快,且懂得運用戰術,以他現在的凡人之體很難對付,何況他還帶著個孩子。
景嶽眉頭微蹙,卻感覺一隻手打在他下巴,力道很輕,像貓爪子撓過似的。
一低頭,原來是嬰兒不知何時掙脫了繈褓,藕節般的手臂在空中亂揮亂舞,嬰兒小嘴微張,“啊啊”叫個不停。
景嶽趕緊抓住他的手臂,心道,若沒有自己,也不知這個嬰兒會不會被凶獸叼了去?
這個念頭一生,他忽然僵住,一股涼氣從脊椎迅速蔓延,凍得他大腦隱隱作痛。
九星狼、大雨、嬰兒……
景嶽猛地拉開半裹住嬰兒的繈褓,就見對方左胸靠下的位置,有一枚殷紅色的胎記,胎記僅有一寸來長,但卻像是一把劍的形狀。
景嶽心神巨震,這枚胎記,竟和一忘的一模一樣!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帶一忘回宗時,一忘曾用平靜無波的聲音告訴他,自己還是嬰兒時就被遺棄在山林,遇上了九星狼,盡管大難不死,但卻被狼爪毀了臉。
而且一忘也曾提過,那夜下著很大的雨。
當然,還是嬰兒的一忘不可能記事,這些都是後來撿走他的那個人透露的。
難怪!難怪他見到嬰兒就莫名親近,景嶽雙手忍不住微微發顫,輕聲道:“是你嗎?”
隨即,他語氣變得堅定,“是你。”
景嶽不明白忘塵花生出的幻境怎會讓他經曆一忘的過去,也不知道幻境究竟想要他做什麽,但他心裏很清楚,他想做什麽。
——他想救一忘。
哪怕是幻境,他也想一忘健健康康,永離苦難。
九星狼似乎聞到了生人的氣味,嚎叫聲越來越近。
景嶽迅速環視四周,抱起嬰兒就往山林裏衝,他記得來時曾見到一株大樹,樹幹上有個樹洞。
沒多久,他找到了那棵樹,便將一忘裹好放入洞中,隨即撿起幾顆石子,又扯下幾根藤蔓,頭也不回地循著九星狼的方向跑去。
他必須引走那些凶獸,至少讓它們今夜沒有機會傷害一忘,或許到了明天,一切就會改變。
漆黑的山林中,九星狼的眼睛好似一盞盞暗燈,景嶽很快與它們相遇。
頭狼跨步上前,群狼則分散四周將他包圍,幻境並沒有奪走景嶽的五感,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頭狼背上九顆類似星辰般的紋路,還有它緊皺的鼻和裂開的牙口。
耳邊是頭狼示威般的低吼,景嶽判斷自己無法完好無缺的脫身,他也並不想成為凶獸的口糧,哪怕隻是一點點血肉。
於是,他做下一個大膽的決定。
就在頭狼撲向他的一瞬間,景嶽攥著一根橫伸出來的粗枝借力躍起,一舉越過狼群,迅速往山上跑。
狼群被他激怒,嚎叫著追趕而上,景嶽像烈風一般奔跑,雨水拍打在臉上,林間的枝枝蔓蔓劃破他的道袍,擦破他的臉頰,但他沒有絲毫停留,隻悶頭往山崖上衝。
好幾次,他甚至能感覺到狼群的追咬就在他腳後,隻要慢上一息,他就會被九星狼撕下一塊血肉。
但他一直很冷靜,對他而言,這些凶獸也僅僅是二階,隻能在幻境中一逞威風。
狼群見遲遲追不上景嶽,逐漸分散開來,試圖從四麵圍堵他。
但景嶽早有計較,他看似沒有章法地亂跑,其行進路線卻總能給他最好的掩護,於是屢次從狼群的包抄中逃生。
終於,他來到了山崖邊。
景嶽借餘光觀察著地形,但速度卻不曾減緩,他身後的狼群自然也慣性地追擊。
臨到崖邊一寸之地,景嶽忽然停下,回身將他藏在懷中的石子射向頭狼。
頭狼吃痛,暴怒而起,狼群們一擁而上,盡數撲向他!
而後,景嶽身形後仰,直接從崖上墜落,頭狼收勢不及,連帶著好幾隻九星狼一塊兒摔了下去!
然景嶽當然不會傻到自尋死路,此時的他雙手緊緊扣住懸崖一側凸起的石頭,腰間則纏著藤蔓,藤蔓另一頭繞掛在崖上某棵大樹上。
他早已根據地勢判斷出懸崖外側不會是平滑一片,於是決定賭一把,就算輸了,還有藤蔓作為最後的保障。
很顯然,他賭對了。
崖上傳來狼群的嘶吼,急切又悲哀。
狼群失去頭狼,再沒有追殺獵物的心思,它們在懸崖上徘徊片刻,漸漸離開了。
景嶽了解九星狼的習性,知道它們會回到巢穴中,憑著廝殺決出新的頭狼,但今夜它們不會再出現。
又等了一會兒,他重新爬回懸崖,整個人脫力般地仰躺在地上急喘,而天邊的雷不知何時已遠去,雨水也變得溫柔。
當景嶽再一次回到樹洞附近,並沒有聽見嬰兒的啼哭聲,他心中一緊,匆匆跑到樹洞邊,卻見嬰兒還好端端地躺在裏頭。
景嶽大鬆一口氣,將嬰兒抱出來,對方黑黝黝的眸子還蒙著一層水霧,眼角猶有淚痕,但此時見了他,又“咯咯”笑起來。
嬰兒就像知道剛才不該大聲啼哭引來危險,也知道如今危險遠離,所以笑了。
景嶽伸手戳了戳他軟嫩的臉蛋,隨即一愣,他手指不知何時劃破了,竟在嬰兒臉上留下一指血印。
這時,又是一陣天旋地轉——他回到了現實。
前方不遠處,一朵紫色的花於虛空中緩緩浮現,就像盛開在幽冥中。
景嶽下意識看了看四周,所有人都各自站在一朵忘塵花上,他們一動不動,像是在入定。
景嶽收回視線,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和前生不同,這一次,幻境裏的種種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真的隻是幻境?還是過去?亦或是本方世界的投影?景嶽想不明白,最終搖了搖頭。
當他準備踩上第二朵花時,卻忽然頓住。
他想起來嬰兒的麵善來自哪裏,盡管五官還很稚嫩,但依舊有些秦燕支的影子。
多年前的猜測再次浮上心頭,景嶽複雜地看向不遠處的秦燕支,而後微微垂眸,一步跨上忘塵花。
這一回,他出現在一座喧鬧的城鎮。
周圍是來往的行人,以及挑著扁擔沿街叫賣的小販,一切似乎與別的城鎮沒什麽不同,直到景嶽看見前方一株歪了脖子的古榕樹。
樹很大,密集的樹須垂落在地,像老者的胡須。樹冠上還掛著一根紅綢,綢帶隨著微風起舞,為眼前的景象注入了一股另類的生氣。
景嶽記得這裏,且永不會忘。
一萬多年前,他就是在這棵樹下,帶走了幼年時的一忘。
前方忽然傳來喧鬧聲,一群孩子追打著個身形矮小的乞丐跑到樹下。
乞丐不慎跌倒,孩子們立刻圍上來,但還沒等他們出拳,就見一名身著道袍的青年擠入他們中間,將乞丐護在懷裏。
孩子們一見有成年人出來阻止,頓時一哄而散,笑鬧著跑走了。
景嶽低頭看著懷裏的人,卻隻能看見對方漆黑的發頂,上頭占滿塵土和幹草屑。
他能感覺到對方很消瘦,肩骨硌在他胸口都抵得他微微發疼。
景嶽心中一澀,當年他撿到一忘時,一忘已經被這群小孩子揍得半暈了過去,一張布滿疤痕的臉上糊著血跡,被景嶽抱住時,眼睛裏滿是冷漠與警惕。
但此刻,對方隻是垂著頭,甚至還輕輕靠著他,似乎對他很信任?
景嶽深吸一口氣,將小乞丐的臉抬起來。
隨即,他見到了一張髒兮兮但熟悉的輪廓,和飛花山上的小秦燕支,一模一樣。
懸了多年的心終於落到實處,有幾分意外,但終究在意料之中,景嶽悵然的同時,更有幾分不知所措。
——秦燕支就是一忘,雖然早有猜測,但其中疑點頗多,在沒有真正確認那天,他可以當做不存在,可以把秦燕支完全看做另一個人。
可如今……那他們之間又如何相處?他們畢竟是師徒。
即便修者不拘於男男女女之間的情愛,但師徒人倫,也沒有人在意嗎?
而且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為何他對秦燕支沒有師徒間的感應?這根本不合常理。
但此刻也不容他多想,因為懷裏的人又暈了過去,這次顯然是餓的。
景嶽將一忘攔腰抱起,背影漸漸消失在熱鬧的街市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