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破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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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葉牧經曆的最後一個故事。

    在我二十歲那年,我終於吃掉了祖輩留下的那株太歲,因為饑荒和貪欲。

    那是在皇帝退位後的第三年,旱災席卷了整個華北,隨之而來的是饑荒和餓殍。嬰兒孱弱的哭聲裏都帶著蒼涼,像一拉一出的破鼓風機。人們老舊棉襖下的濁黃眼珠,滿是麻木和無助。

    維縣境內的空氣裏飄散著臭味,原來人吃人,真的會吃紅眼。可人不是蘿卜,也不是蔥花,我實在沒法開嘴。

    我隻是個泥人師傅,沒有錢去大都會。我怕我還沒有到,就被沿路的饑民給殺了。

    在連續吃了幾天樹皮和黃土之後,我終於忍受不了這種痛苦了。我本來是最喜歡泥巴的,它們在我手上可以千變萬化。但把它填入嘴裏,才明白那種沉重和難受,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千萬,千萬不要吃下那株太歲。不然,不然會有可怕的。。。。’’老韓臨死前死死抓住了我的手,反複囑咐。但我實在是急了,不如做個飽死鬼再說。

    那天飄著雪花,如果他們是白麵多好,我的眼珠在上下打架。過多的樹皮和觀音土,讓我動都動不了。我還年輕,我不想死。

    那株太歲被我吃了下去,它就那麽小,青色的觸須,半透明的身體。我本來還打算把它換了銀子,來娶個媳婦。

    我想著街頭燒鵝,糖葫蘆和麻花的香味,把那株太歲放入了嘴裏。

    那是怎樣的一種味道,它就像是活物,在我嘴裏亂動。一條一條的觸須,慢慢的開始伸展,讓我窒息難受。

    我用盡力氣,用牙齒在一下一下的咬。它的味道並不腥,汁液很多,反而是像是薄荷水的甜味。

    我記得那場戰爭進行了很長時間,直到我吞食了那株太歲,昏死過去。

    ‘‘醒醒,醒醒。’’馬車是晃晃悠悠的,叫我醒了過來。

    麵前是一張清瘦的老臉,留著山羊胡子,帶著瓜皮帽,一副地主紳士的時髦打扮。

    ‘‘這是,這是在哪裏?’’我睜開了眼睛,有些迷茫的看著。我明明是吃了那株太歲的,半生半死。現在身上卻沒有那種難受的感覺,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你小子可是好運氣,要不是東家我們路過的時候,發現你還有氣,你就要凍死在溝裏了。’’馬車簾子外是一個粗豪的男人聲音,他拉開簾子,是一個虯髯胡子的大漢。

    ‘‘多謝,多謝兩位了。在下真是難以為報。’’我感激的打了個揖,露出老棉襖袖口的破洞。裏麵已經沒什麽棉絮了,也是被我吃了的。

    ‘‘醫者當有仁心啊。小兄弟,你父母呢?’’

    ‘‘父母?’’想了想,我搖了搖頭。我是被泥人師傅找回來的,那還有什麽父母。

    ‘‘也罷,也罷,看來是孤家寡人了。維縣招了這麽大的災,你還活著。這國家年年都是武夫們打仗,也不知道那一日才能好起來。’’老大夫摸了一把胡子,歎口氣。

    ‘‘老丈,你們是要往哪裏去?’’

    ‘‘往津門。’’

    ‘‘能不能帶我一陣。’’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縣裏是不能留了,大災之後還有大疫。況且,抓丁抓的喪心病狂,我實在是不敢待下去。

    就是不知道搭個順路的馬車,人家會不會收留我,畢竟是多了一張嘴吃飯。

    他們還是收留了我,那個瓜皮帽的是張老爺子,趕車的是他的馬夫。他們是藥商,從河外采貨回來。

    ‘‘小兄弟你命真是大啊,維縣這次鬧了災,屍骨填野。也虧你命大,我們才能救了你。’’老人家看著我,目光炯炯。

    ‘‘哎,我也沒有想到,這場饑荒會來的這麽急。本來我是打算去津門的,可是,可是。。’’眼淚簌簌的從我臉上留了下來,就算我心再野,畢竟還是個年輕人。饑荒把人壓抑的都不像是個人,有的人把小孩子都煮煮吃了,有的變賣家產換了一頓飽飯後在醉生夢死裏自殺。這樣的慘痛,我閉上眼就會夢見。

    張老爺和馬夫大叔唯有唏噓不已,好言安慰我。我再也不想回到維縣,看到那些景象。

    雪,蒙蒙的雪。風,冷冽的風。

    我喜歡這樣的天氣,老天幫人把種種罪惡掩蓋。溝壑裏的屍體上麵,鋪著層厚厚的白雪,偶爾還露出席子的一角,青色又枯寂的腳掌。孤獨的野狗在吠叫,吃多了人,眼裏都是紅紅的血絲。那些可怕的,惡心的蒼蠅不見了,沒有了那種駭人的嗡嗡叫聲。

    我開始迷茫於現在的自己。我終究是違背了諾言,吃掉了那株太歲。我看著自己的手指和肌膚,似乎與常人無異。但我知道,那株東西,它確確實實是被我吃下了。我趕不走,也殺不死。接下來如何,聽天由命吧。

    ‘‘碰!’’就在我神思恍惚的時候,馬車外傳來一聲尖銳的槍聲,馬兒受驚,揚起蹄子。

    ‘‘老爺,不好了,遭了土匪。’’馬夫大叔的臉色有些繃緊,土匪,還是帶著槍的,這可就有點棘手了。他們這一趟趕時間,也防止被人盯上,帶的人很少。

    ‘‘什麽?土匪。。’’張老爺子也有些慌張了,他帶得的都是備冬的名貴藥材,如熊膽草參,耗費了大半的財力。要真是被搶走了,對於他的藥鋪就是一場災難。

    ‘‘這我們可怎麽辦啊。。’’張老爺子有些慌神。

    ‘‘馬車裏麵的人聽著,你們踩著爺爺們的道了。快交出買路錢,不然別怪爺們的子彈沒長眼睛。快出來。’’

    ‘‘老爺,你們倆躲在我身後,小心著點,他們有槍。’’馬夫掀開帷幕,小聲叮囑道。

    我也走下馬車,是四五個裹著頭巾的男人。有個手裏拿著大刀,有的拿著紅纓槍,當頭的拿著一杆土槍,滿臉的橫肉。

    ‘‘我們隻是路過的,來走親戚。沒想到親戚都餓死了,咱都是窮苦人,這位俠士行個方便?’’馬夫滿臉堆笑,一邊從衣服裏掏出了一些銀元,給這些匪徒遞給去。

    ‘‘呀,還很識趣。好好好,今天爺們幾個就不難為你。把馬車留下,你們可以走了。’’領頭漢子的眼中閃過狡獪的光彩,似笑非笑。他揮了揮手,身旁的幾個幫手朝著馬車走來。

    這裏離津門還有近千裏地,拖走我們的馬車無異於讓我們自殺。就算這些盜匪現在放我們走,寒冷和野獸我們也熬不過去。

    ‘‘給我滾開!’’馬夫大叔的身子一低,銀元滑溜溜的散落了一地,他的拳頭像條直線打在了一個就近的土匪身上。

    ‘‘啪!’’那人受不住力,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馬夫的身子一低,接著手上用力一扭,脖頸骨斷裂的聲音非常幹脆。他抓過死者的紅纓槍,像條孤獨的餓狼般盯著幾個匪徒。

    ‘‘老大,是個硬茬,放槍。’’剩餘那個拿梭鏢的人機靈的往後一退,惡狠狠的吼道。幹這行的,其實他們今天就沒想著放走活口。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張老爺子畢竟是個斯文人,渾身都在抖個不停。

    ‘‘你他媽的,給我死吧。’’土槍冒著黑煙,槍彈隨著刺鼻的火藥味衝了出來。

    ‘‘危險!。’’不知道是什麽力氣,有團跳動的火在撩撥著我的皮膚和心髒,不停的在我血液裏流轉。我麵前這些舉著土槍的盜匪,他們是一團團流動的血與肉啊。

    ‘‘小唐你回來!’’馬夫一愣,就看到我一躍上前,像是個鬼魅。

    ‘‘哢嚓。。’’如同樹幹被折斷那樣,我奪過那杆土槍,將它毀成兩半。子彈和大刀從我的身上經過,卻毫無作用。一小團綠色的火,慢慢把它們侵蝕在我身體前。我的速度太快,他們都看不清楚。

    ‘‘你!’’滿臉橫肉的大哥也害怕了,他疑心麵前的不是凡人,而是一個惡鬼。

    他的詫異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大襖衣襟已經被我抓起,一直推到了一顆老樹上。綠色的火是驕暴的,在人心裏亂晃,那是一頭暴虐的野獸。

    ‘‘碰!’’‘‘碰!’’‘‘碰!’’土匪頭領的腦袋在樹上被撞開了花,一次又一次,直到他驚駭的表情凝固,像一條死了的魚。鮮紅的血,我的指尖有什麽東西在蠕動,就像是小小的昆蟲。

    手心裏的騷動越來越強,我仔細的看著。綠色的觸須從我的手掌伸出,在血痕上肆意的飛舞。原來人的手,能和草木須發一樣。

    嗜血是種本能,為何叫我感到很快樂?我終於明白,吞食的代價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停止了麻木的撞擊。還好,手心裏的綠色觸須已經消失,他們沒有發現異常。

    ‘‘你,你沒事吧?小唐。’’

    ‘‘沒事,沒事。’’我勉強笑了笑,肯定很難看。我從死人身上撕開了一點布,將自己手心裏的血擦幹。

    ‘‘這次真是要多謝唐兄弟了,要不然,咱們幾個人今天就折在這群土匪手裏了。’’張老爺子很感激的說到,他的眼裏還有恐懼的顏色,我看得到。

    我明白,方才我並不像是個人,而更像是個純粹的野獸。

    馬夫大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多說話。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事,有些秘密還是不問了好。譬如我的癲狂,又比如他的拳腳功夫。

    我們合力把這幾個匪徒的屍體略微埋到了土裏,這個年代,死個人就是這般隨意。我不殺他,他就會殺我。如果我沒有服下那株藥,也早就變成了爛屍。

    太歲帶給我的是什麽,是生命,還是一股邪惡的本能?我呆呆的舉起了手掌,眼前又浮現出養父那種苦澀的老臉。千萬,千萬不要動那顆藥。

    隻是現在,說什麽也太晚了。

    馬車在北國的寒夜裏行駛著,上麵有個翻來覆去的我。京畿,我來了。

    十二月初七,晴。

    我們已經到了天津,這塊中外通商之地,北方有名的商阜。

    張老爺子有家中藥鋪,我就寄居在他這裏,算是幫工。藥鋪裏雖然錢不多,但是活清閑,飯食管飽,我很喜歡。閑下來的時候,我也會到使館區,去哪裏碰碰運氣。有時候碰見闊綽的老外,能把我的泥人買個好價錢。

    我是個藏著秘密的人,雖然表麵裝得若無其事。但那株主生死的靈藥,是我我揮之不去的夢靨。

    ‘‘老爺子,您說世上有太歲這種東西存在嗎?’’在藥鋪裏,我也曾有意無意的問過張老先生,他畢竟是祖傳的醫家。

    ‘‘太歲!’’張老爺子正稱藥的雙手也停頓了一下,眼裏閃著忽閃忽閃的光。‘‘我活了這麽大年紀,倒是真沒見過。靈芝,人參,這些補益人的東西,都是價值百金,更不用說太歲這種教人成仙的東西了,懸乎的很。我倒是真想見一見,這傳說裏的東西,到底啥樣。’’他歎了口氣。

    ‘‘太歲者,又名肉靈芝,無毒,補中、益精氣、增智慧,治胸中結,久服輕身不老。’’這是神農本草經中關於太歲的記載。

    人們常對於自己未了解的事物,報以過多美好的期望。比如長生,又比如太歲,每個人都不能免俗。

    世人隻知道太歲是無價之寶,又有誰真的吃過呢?

    傳說又哪能可信,皇帝們迷信長生,吞食玉末,金丹,卻沒有一個不死的,還有不少是吃藥吃瘋的。

    或許在某個寒冷的夜裏,也有像我這樣走投無路的人,好奇的咬下了這種藥。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吞服過太歲,我心裏鬼使神差的想道,思緒飄飛。

    自從吃下了它,連日來我都在做起怪夢,夢的內容都是驚人的一致。綠火纏繞著的自己,連我的頭發,眸子,皮膚也都是森綠的,臉上有些青色的觸須。我已經不像個人,剝開肌膚之後是青色的汁液和流動的紋理。

    嗬嗬嗬,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