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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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氏年輕時頭上也是有長輩壓著的。

    那時候侯爺的生母童老夫人還尚在人世, 那時候她還隻是個姨娘, 她於童老夫人而言連正經的兒媳婦都算不上。童老夫人既是婆更是主,她整日卑躬屈膝從早到晚地隨身伺候。

    等到終於熬死童老夫人, 熬死侯爺的原配嫡妻,她被扶正做了夫人,也成了他人的婆婆。

    兒子討來的顧氏出身書香門第如何, 大家閨秀明媒正娶來又如何, 還不是要對她磕頭禮拜低眉順眼地小心服侍。

    劉氏家境清貧目不知書,在侯府卑微多年, 卻也從中看清禮法孝道對時人的約束。

    就像她要敬畏童老夫人, 顧氏要敬畏她,一切皆是天經地義, 即便心中再不情願。

    可惜大房前有戚至瑾放蕩不羈不重孝道, 視她這個“夫人”於無物,後有娶進門的代君華跟戚至瑾夫唱婦隨狼狽為奸一個鼻孔出氣,再到出生的戚恒繼承兩人合力的傲慢無禮, 總歸大房除了不聲不響半天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戚英, 就沒一個把她放在眼裏的。

    這些倒也罷了, 反正前兩個也沒活過她, 留下一個戚恒獨木難支,不討侯爺重視不說,這些年靠戚子瑩不遺餘力抹黑敗壞,也沒剩下多少名聲了。

    但是,憑什麽, 憑什麽沈氏一個剛進門孫字輩的新媳婦也敢這麽目中無人!

    劉氏一掌拍在手旁的小幾上,小幾上盛了果脯的碟子跟著顫了顫,她怒不可遏道:“給人家當媳婦前三載長輩不問話嘴都不許張的規矩不懂嗎?出頭的椽兒先朽爛,到了婆家要夾起尾巴做人,這些規矩那宮裏出來的嬤嬤,你娘還有你祖母沒教過你嗎?”

    “約莫是她們平素恪己守禮慣了,不喜與尖酸刻薄的人常來往,是以孤陋寡聞了些,倒真未聽過老夫人說的這等規矩。”

    “你說什麽,居然敢說我尖酸刻薄!”

    沈慕漣無辜聳肩道:“老夫人多心了,慕漣豈敢。”

    守在邊上的顧挽霜沒料到沈慕漣還敢一直火上澆油,遂開口止道:“慕漣,先敬茶罷。”

    沈慕漣淡淡瞥了一眼顧二嬸,端正茶碗對劉氏略微屈膝福禮:“老夫人請喝茶。”

    顧挽霜糾正道:“要改口叫祖母。”

    沈慕漣福完禮自行直起身子道:“慕漣前日才去宗祠祭拜過祖母,這會又讓我改口稱老夫人祖母,慕漣愚笨,倘若日後接帖出府聽人談及府裏長輩,兩位祖母分不清了怎麽辦?”

    “怎會分不清,”顧挽霜沉聲道,“已逝的是先祖母,而你麵前的則是侯爺親命宗族承認的侯府現任當家夫人,自然也是你的祖母。”

    沈慕漣不經笑道:“二嬸,雖說先來後到,但要我日日把先祖母繼祖母兩個名諱掛在嘴邊,怕是老夫人聽了也不會高興吧!”

    顧挽霜被當頭駁了麵子,頓時臉色鐵青。

    沈慕漣懶得去理會她,左右四顧,上前把茶碗往矮榻中間的小幾上一擱,“老夫人,茶要放涼了,還請趁熱喝。”

    劉氏方才聽顧挽霜和沈慕漣兩人爭論她和先侯府夫人誰居前誰繼後時已氣得不行,再看沈慕漣隨意輕慢的敬茶態度,簡直火冒三丈,也顧不得茶水燙不燙,劈手抄起茶碗就朝沈慕漣身上擲去。

    所幸沈慕漣早有防備,往後一退身子一側,茶碗砸空,在地上碎個稀巴爛。

    屋裏的丫鬟婆子眼觀鼻,鼻觀心,屏聲息氣垂首靜立。

    “碗空茶浄,慕漣就當老夫人已喝了我的孝敬茶。”

    “你你你!”劉氏捂住胸口歪倒在榻上,怒得發指眥裂。

    顧挽霜見此正欲起身上前,封媽媽先她一步爬到榻上給她撫背順氣:“老夫人息怒。”

    劉氏稍稍緩過氣來,扭頭瞪向沈慕漣,看她煢煢孑立於偏廳中間,倏地眼神一閃反應過來,跟沈慕漣一道來的下人皆被她以廳小容不下許多人給留在院外了,沈慕漣此刻是孤身一人。

    劉氏後背靠著封媽媽手指一個個點過守在屋裏的丫鬟婆子道:“你們,你們馬上給我把沈氏拿住叫她跪下,敬茶不叩拜不改口,對長輩狂妄無禮出言不遜,我今日便要教教她什麽是規矩,什麽是禮數!”

    沈慕漣微抬下巴道:“誰敢。”

    劉氏像是尋找回了些底氣,嗤笑一聲道:“在我的地方,還容你囂張!”

    顧挽霜擰眉支聲道:“母親三思。”

    “你給我住口!”

    這是給逼得狗急跳牆了麽?什麽爛糙見不得人的手段都給使出來了。

    沈慕漣無聲輕笑著伸腿勾過就近一把杌凳,翩然落座,一派瞧大戲的氣定神閑。

    劉氏發現屋裏的下人猶豫著沒動,沈慕漣還囂張地自個尋凳子坐下了,當即再次發命道,“還不趕緊動手等什麽,不用慌張,有事我承著!”

    屋裏的丫鬟婆子麵麵相覷,遲疑著挪了挪腳,望著眼前的世子夫人卻誰也不敢貿然先出手。

    “老夫人何苦為難下人呢?”沈慕漣漫不經心出聲道,“我是主她們是仆,按照大洛律法條例,奴仆以下犯上主家私自處置都不為過,何況老夫人莫非忘了,慕漣身上還有聖上親封的誥命呢。文書為憑加蓋寶印,這裏誰敢碰我,屆時送官一審,丟了自己的命尚算時運,說不定累及家人一塊受罰,到時候不知老夫人能不能承著,敢不敢承著,又要如何承著。”

    沈慕漣如此一恐嚇,身後的丫鬟婆子自然更加不敢再輕舉妄動,有兩個膽氣小的還往後縮了縮。

    劉氏眯著渾濁的眼道:“你用誥命壓我?!”

    “也對,慕漣倒忘了,老夫人身上沒有誥命,怪道不知道冒犯誥命的罪責有多重。”

    這番話又是戳中了劉氏的痛腳,放眼滿京城,舉凡有爵位的公侯伯,哪個府裏的元配夫人不是妻以夫榮封了誥命,可她沒有,就因為她出生不良,是半路扶正的夫人。

    這輩子要靠侯爺封誥命是決計不可能的,除非將來戚至瑜爭氣,讓她能母憑子貴。

    否則她一生與誥命無緣,沒有殊榮妾扶的繼室百年後都未必能入戚家祠堂。

    劉氏恨得咬牙切齒,在心裏頭狂罵大房什麽德行的人娶什麽樣的貨色,旁的本事沒有,嘴皮子毒得很。

    “誥命怎麽了,我是長輩,你是孫媳,大洛重孝,我要你日日過來晨昏定省,侍奉左右你敢不聽?”

    沈慕漣挑眉:“可慕漣怎麽聽說,祖母在世時為人寬和,已免了晚輩晨昏定省的習慣,祖母過世後,祖父也依舊延續這個習性,無事都叫大家在各自院裏頭吃飯的。”

    此話不說劉氏,饒是顧挽霜亦聽得眉頭緊鎖。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可這沈慕漣偏偏專衝著劉氏的弱處下手,且招招見血。

    果不其然,劉氏怒得眼珠子都要瞪出,粗聲惡氣道:“她是她我是我,她的規矩已經跟著她下黃泉了,現在府裏我做主,守的當然是我的規矩!”

    那個女人當年自負容貌出挑,冷得跟冰渣子似的見誰都是一副死相,不過是性子冷淡不愛見人,可笑竟還落個寬和的名聲。

    沈慕漣聞言佯作思考,手指輕輕點著下巴道:“不錯,祖母以往住在祖父的酹江苑,老夫人卻住在青璋苑,確是不太一樣。若老夫人執意要慕漣日日過來,其實倒也無妨。隻是慕漣幼時淹過水,身子薄虛,後來還是外祖父出麵請來宮中禦醫替慕漣看脈,吃得幾年藥方好轉起來,可也起不得早貪不了夜,是以做姑娘那幾年,連我親祖母都免了我的問安,如今若要依著老夫人,隻怕不出三五日,慕漣便要病倒,到時免不了又需麻煩外祖父進宮替我去請禦醫了。”

    “你!”惹不起護國將軍府的劉氏喘著粗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夫人消消氣,”封媽媽一邊拚命給劉氏順背,一邊嚷著指使屋裏的下人道,“都眼瘸了嗎?沒瞧見老夫人被少夫人氣倒了,還不快使人去府外請大夫,咱們沒那本事請禦醫,難道還請不來一個大夫嘛!”

    沈慕漣任由封媽媽不陰不陽地說著話,看到劉氏氣得胸膛劇烈起伏,但麵色未白嘴唇不青,想必雷聲大雨點小也無甚大礙,便見好就收,起身福禮告退道:“既然老夫人身體抱恙,那慕漣就不打擾了,改日得空再與老夫人閑話家常,老夫人可要保重身體才是。”

    顧挽霜跟著起身,看一眼氣得快要升天的劉氏,又望向沈慕漣徐步離開的背影,藏在袖籠裏取暖的手團成拳握得死緊。

    她原盤算著,照上回在正堂觀沈慕漣行事的架勢,是個膽大妄為的。

    而劉氏這個人真給逼狠了也是個混不吝的,正好趁此機會,叫混不吝的劉氏壓一壓那個膽大妄為的沈慕漣,叫她吃一吃苦頭。

    可哪知道劉氏這麽不濟事,沈慕漣也比她想象得更加難纏。

    顧挽霜心有不甘地囑咐封媽媽照顧劉氏,提步追著沈慕漣到了外頭把她喊住。

    “二嬸還有何事?”

    顧挽霜行至沈慕漣跟前,麵色沉靜道:“也不是什麽要緊事,隻是我想著,你好歹叫我一聲二嬸,日後大家住在一個屋簷下,有些事你做錯了有些話你說錯了,我少不得要告於你一聲,不能叫你錯而不自知,錯上加錯。”

    “哦?”今日真有意思,碰上的女眷都想在她麵前充長輩。

    “好比剛剛,老夫人再如何也是你的長輩,冷嘲熱諷夾槍帶棍就是你的不對,少說兩句忍一忍,老夫人也不會氣成那樣。”

    “勞二嬸費心了,不過慕漣以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別人都舉起拳頭要砸下來了,慕漣實在做不到忍氣吞聲。”

    “那你可知道,等會府裏的人請來大夫,一旦將你把老夫人氣病的消息傳揚出去,你便坐實了目無尊長的態度,名聲也會跟著毀了。”

    沈慕漣忍不住笑道:“二嬸難道不知道嗎?我出生時就背負著克祖父的汙名,長到十歲見過我的人都在背後偷偷喊我傻子,久居繡樓的那些年,京城都盛傳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什麽時候有過好名聲了,名聲二字對我來說不能吃不能穿不過輕飄飄兩個字而已。”

    顧挽霜定定看著她,她說這話的時候唇邊掛笑,然笑意未達眼底,明明該是不諳世事的閨中女子,精致的眉眼裏卻蘊著一股老氣橫秋的精明世故。

    她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裏出了偏差,給戚恒招來這樣一個幫手。

    顧挽霜強按下心裏的急躁,力持鎮定不動聲色道:“二嬸言盡於此,聽不聽隨你。“

    沈慕漣不疾不徐回道:“慕漣也還是那句話,人不惹我,相安無事;人若犯我,錙銖必較!”

    顧挽霜拿她全然無可奈何,正言厲色地橫她一眼,轉身端著高高在上的架子走了。

    待顧二嬸漸漸走遠了,賀媽媽覷著她的背影近前問道:“小姐,出什麽事了?”

    “沒事,大概認清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事實了吧,”沈慕漣說著扯籠身上的披風道,“走走走,吵了半日架,水也沒給喝一口,肚子也餓了,回去吃點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