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於龍的模樣，亞嵐曾有過美好的幻想。

    他還記得在某個初春，歸燕呦鳴。路過村子的吟遊詩人被吊起興致，彈著胡木琴，用清爽鶯幽的歌聲唱了一首《龍歸記》。內容已經模糊不清，但什麽雙翼“遮天蔽日”、身軀“廣如山、堅如盾”，什麽壽命長到“看過滄海桑田、沉浮興衰”等等印象，還是縹緲地刻出了亞嵐對龍的錯覺：龍應該是種既高雅又威猛的東西，就像……就像阿嘎一樣。

    阿嘎作為尤娜家鵝群的首領，總是昂著修長的脖子，白色羽毛純淨如雪，挺著胸脯。走路……好吧，阿嘎隻要看到亞嵐，就會瘋了一樣追得他滿村子逃，慢一步，就得被狠狠啄一嘴。可亞嵐還是覺得它很漂亮啊，死皮賴臉地尋找各種會想摸人家毛。

    從阿嘎聯想到龍，亞嵐也自然而然冒出相似的念頭：如果見到真正的龍，我能不能摸一下他們的龍鱗呢？

    可當他第一次見到龍的形態時，所有的憧憬都破碎了。

    地下室的昏暗無法遮蓋它的傷痕。殘破的翅膀、嶙峋骨架支撐起的消瘦體型、斑駁掉落的龍鱗都讓亞嵐詫異。龍不應該是大到充盈天地麽？為什麽它才匹馬的個頭？龍翼不應該是遮天蔽日很威風麽？可這雙龍翼看起來簡直就是個大號的蝙蝠翅膀。龍甲難道不是這世上最堅固的東西麽？可它卻殘次得狼狽，裸露在外的傷口已經開始潰爛，汙濁不堪。

    麵前的龍，它闔上的雙目、緩慢而乏力的呼吸聲，無不詮釋著它的衰弱。所有潮濕、陰鬱的氣味，都抵不過龍的生命衰敗時所散發的詭異香靡。

    亞嵐回頭，困惑地看向他身後的人。

    那個紫袍卷發的青年……盡管他自稱是龍，但亞嵐實在沒法把這個人樣和他臆想的龍樣揉到一起去。“你說它快死了？”

    “是，它活不長了。”

    “我能和它談談麽？”

    “它已經說不了話了。犯悖逆之罪的龍，會被燒掉龍語。”

    “那……我講，它聽，可以麽？”

    紫袍青年沉默片刻，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算是默許了吧？

    亞嵐抱膝坐在地上，正對著奄奄一息的龍。

    “嘿，我叫亞嵐。阿媽說，那是很久以前一個令人敬仰的勇士的名字。我該叫你什麽？”

    龍沉默著，他已無法說話，身為龍的名字也早被剝奪。。

    於是亞嵐盡可能地回想了一下村裏人起名字的習慣，說：“我……叫你黑沼澤可以嗎？”

    他覺得這個不優雅也不威風的龍就像是爛泥潭裏的蜥蜴一樣，但總不能叫它爛泥潭蜥蜴吧？它肯定不會高興。

    龍很努力睜眼，嘴角發出一聲短促的聲音，似乎是在冷笑。

    亞嵐無視龍的冷漠，繼續說道：“他們說你從龍族墓地偷盜龍骨，犯的是重罪，本應該就這麽死掉，但現在，他們想給你一個活命的會。”

    龍閉上眼，不再搭理亞嵐。

    與其說是亞嵐被無視，還不如說是那個“活命的會”被無視了。

    亞嵐下巴抵在膝蓋上，呢喃說道：“今天是我12歲生日。阿媽說，過了今天，我就可以和阿爸進山打獵了，阿爸給我做了短弓和山刀，準備在今天晚上拿給我做生日禮物。姐姐和媽媽為晚餐準備的東西，看了就流口水。妹妹們都高興極了。那兩個隻能拿木刀和彈弓玩兒的弟弟們更是對我羨慕得要死……”

    本該很高興的事兒，亞嵐卻越講越低落，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沒了，什麽都沒了。魔災來了，阿爸、阿媽、姐姐、弟弟妹妹都沒了，整個村子都沒了，就剩我一個，就我一個……”

    龍似睡非睡，沉在衰敗的氣息裏，好似並不在意亞嵐的哭訴。

    亞嵐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抽泣聲，但再開口時，聲音依然因悲傷而顫抖著：“他救了我，帶我到這兒，說想讓我幫他一個忙。”亞嵐口的他，就是那個紫袍卷發、自稱是龍的青年。

    “阿爸阿媽曾說，受人恩惠，應當竭力相報。他救了我，我就應該幫他的忙。可是黑沼澤，你知道嗎？我寧願他沒救我，我寧願和阿爸阿媽他們一起死掉，寧願整個村子被魔災毀掉的時候，能帶著我一起消失……”

    淚水再次湧上來。他淚眼朦朧地呆望著眼前的龍，死死咬著嘴唇。

    阿爸曾說，山裏的男兒都是男子漢，不該流淚。可今天，他為自己的淚水之多感到羞愧。

    不都說淚水意味著懦弱麽？可從來沒人告訴他，悲傷也會哭啊。

    龍又一次睜開眼，安靜地看向亞嵐。

    在龍和人的對視，亞嵐終於一點點清空了自己的心。他抹掉淚水，說：“他告訴我，我能給你活命的會，你能給我對付魔災的力量。我看得出，你不想活，但我不管。既然我活下來了，我就沒法把自己當成個死人，就不能把阿爸阿媽他們的死忘掉。魔災殺了他們，那我這輩子就和魔災耗上了！我要定你了，對付魔災的力量，我要定了！”

    龍看著亞嵐，似是嘲諷又似是冷笑。在這種看似並不愉悅的神色交流，它緩緩伸出枯瘦的龍爪，在硬朗的地磚上刻下了一串符號，隨即又劃得麵目全非。

    直到亞嵐跟龍族學會龍族字後，他才理解了那串符號的意義：“你要複仇，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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