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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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平時看起來不徐不疾的溫吞性子不同, 秦牧儒辦起事來十分雷厲風行,一個時辰之後,言予已經與一眾人等站在山門口, 準備出發下山了。

    此次一共帶了十五名弟子, 都是門內修為在氣使八階之上, 有過下山任務經驗,人也十分能幹機敏。

    不,也不能說每個都機敏……

    言予想到了這次隨行的一個熟悉“老朋友”, 頓時腦海裏閃現了一些不好的回憶, 覺得自己的胃開始隱隱難受起來。

    秦老媽子雖然勉強答應了言予一同前往莫林村,但終歸還是放心不下, 思前想後決定挑選一位弟子負責留心照看言予。

    若是說對言予生活起居的熟悉, 在夙宵拜入山門之前, 有一個人絕對是當之無愧的“左臂右膀”級別人物——常年一直負責為言子意辦事傳信和打理居所的弟子,王誠。

    除了那幾次慘不忍睹的送餐體驗,還有其人比較容易熱血過頭的性格之外, 其實言予對王誠平時的懇實勤奮還是滿意的, 以原身言子意的挑剔, 這麽多年一直都是讓他負責巡守吟風崖, 說明這個弟子總體還是靠譜的。

    不過言子意應該從沒嚐試過讓王誠幫忙送膳……

    直至後來男主上了山, 與言予關係變得日漸密切,往吟風崖跑得越來越勤之後,夙宵就不動聲色地將吟風崖所有事務一點點地取代包辦了過去,所以才有了先前王誠時常哀怨控訴夙宵搶了自己“地位”的情況。

    秦牧儒這次安排夙宵與王擘機小蝶兒一同留守山門, 所以在外照顧言予的重任不出意外地就擔到了王誠的肩上。

    不遠處夙宵和兩位師兄姐並排而立,秦牧儒正在給他們交代種種注意事項和待辦事務,言予忍不住悄悄瞥過去看了一眼。

    視線才剛剛掃到少年的臉上,原本還在狀似專注聆聽師叔教誨的夙宵立刻就轉過了目光,一雙深黑的眼睛直直對上了言予的。

    言予一驚,趕緊收回了視線。

    擦,這小子的眼睛難道是朝四麵八方長的不成?!

    正當言予思考著自己是不是最好走遠一些離開夙宵的“監控”範圍,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道仿佛打了雞血一般激動聲響:

    “小師叔!”

    言予條件反射地轉頭,順著聲音尋去——

    一個方正臉,圓鈴眼,眉毛粗濃的大個子少年正向自己拔足狂奔而來。

    ……這便是王誠了。

    王誠對自己能重新恢複小師叔身邊“要職”一事十分激動,他興衝衝地奔到言予麵前,突然想到小師叔不喜人太靠近,這才又往後退了一厘米。

    熱血少年興高采烈道:“小師叔,二師叔交代我此次下山照顧你的起居,你放心,弟子一定會全力以赴,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

    “……有心了。”

    這好似上前線赴死一般的宣言是什麽……

    此時秦老媽子那邊絮絮叨叨的事宜交代終於說完了,夙宵一解散立刻朝言予這邊走了過來。

    言予看到夙宵靠近,下意識就想轉頭離開,不過他知道這樣實在太過明顯,所以還是生生忍住了,隻垂眼站在了原處。

    王誠這時也看到了夙宵。

    看到自己的“宿敵”,王誠望向夙宵的眼神有些警惕,“夙宵師弟。”

    “王誠師兄。”夙宵臉上是如常的文質有禮,麵色自若地回複他的招呼。

    “去到莫林村後,師兄你要好生照看小師叔。”他話是對王誠說的,目光卻轉向了言予,“我聽二師叔說了,莫林村情況不明,也許會十分危險,千萬不要大意了。”

    王誠聽了他的話,圓鈴的大眼立刻就擴撐了一個弧度,他指著夙宵氣呼呼道:"你這是什麽話!我自然是會盡心盡責照顧好小師叔的!"笑話,被小師叔差遣,他可是比夙宵這半桶水有經驗多了。

    夙宵淡淡道:“我自然是相信師兄的,不過事關小師叔安危,師弟忍不住多言了幾句,還請師兄不要放在心上。”

    “哼,我當然不會跟你計較。”

    話雖如此,王誠還是一副餘氣未消的樣子,他轉過頭湊近言予,用壓低了的聲音“悄悄”地對言予抱怨道:“小師叔,我覺得夙宵師弟就是嫉妒我能跟小師叔一起下山,他總是這樣小心眼。”

    言予:“……”

    厲害了我的誠哥。

    放眼全山,除了王擘機之外,王誠絕對是唯二敢當麵直拆男主台的猛士了。

    “咳……”言予輕咳一聲打破了膠著的氛圍,覺得自己該出來說兩句了,雖然佩服王誠心直口快不懼男主惡勢力,但他還是挺怕這熊孩子繼續語出驚人的。

    “王誠負責為我處理事務也有好些年了,有他隨同我自然是放心的。”他抬眼,不帶表情地看向夙宵。

    夙宵也正在看著他,眼底深處透露出無言的擔憂。

    言予咬咬牙,想想自己今早定下的誓做渣男的決心,他不再理會夙宵,轉身向秦牧儒的方向走了去。

    “王誠,我們走吧。”

    ————————

    一眾人終於浩浩蕩蕩出發了。

    從剛開始出山門,王誠就開始履行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敬業精神,一直左右竄動在言予身邊,上上下下地噓寒問暖。

    “小師叔,你口渴嗎?可要喝水?”王城那張濃眉大眼的臉一直在言予的眼前跳動,晃得人有點暈。

    “不必了,我還不渴。”

    又過了一會兒,“小師叔你累不累?”

    “不累。”

    王誠擔憂道:“二師叔說你現在氣脈虛損體力不似以往,小師叔你要是不能自己走下山階,一定要和弟子說啊!”

    “……能的。”

    言予滿臉黑線,他隻是氣脈虛損,又不是兩腎虛損……

    這才剛走出山門百米,能有多累?!

    況且,他這要是情況糟糕到連下山都要被人抬著走,還去個鬼啊!爭取去莫林村搶先當第一具屍體嗎?

    言予忍不住止住了王誠想要繼續關懷問候的話頭,嚴肅道:“王誠,我的身體其實並無大礙,你不用太緊張,一切如往常便可,我也……不想太被打擾。”

    少年頓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點了點頭。

    於是下山一路上王誠都用仿佛被拋棄般蕭索失離的神色晃蕩在言予身後。

    ……言予腦殼疼,為何他身邊總是環繞著這種莫名展現過度關懷的少年角色,還一個個都是拒絕不得的小公舉,一拒絕就分分鍾哭給你看那種。

    他們行走的腳程不慢,不多時已經走到了山腳下。

    山下早早停靠好了馬車,秦牧儒已經提前命弟子將要帶去莫林村的物資藥材搬下山裝載妥當。

    此時言予與秦牧儒、落雲煙同坐在一駕馬車內,眾弟子以及王誠分別在另外的三駕馬車。

    言予暗自鬆了一口氣,可算是擺脫王誠了……

    他也不是不喜歡王誠,就是有點難以招架這過度熱情的熊孩子罷了,說起來,以前言子意的記憶裏王誠也沒有這麽愛纏人啊!

    王誠這種和王擘機類似的憨實少年大概是有種動物的本能直覺,也許他們能感受到自己和原身內在裏的本質差距……果然還是自己的角色把控沒做好,他確實感到自己一直都難以精準地展現出言子意那種孤高冷傲的氣勢來,相處久了這幫倒黴孩子們就徹底地不怕他了,但好在原本言子意和其他人沒什麽深入接觸,所以自己才能一直沒有出紕漏,大家估計隻覺得小師叔是個性逐漸平易近人了吧。

    “子意,你過來看看。”剛坐定,秦牧儒便拿出了莫林村的那封信函,鋪開放在馬車內的矮桌上。

    “信我早上已經給大師兄看過了,他和我的推斷是一致的。子意你也看一下吧,隻希望是我和師兄想多了。”

    雖然話是這樣說,言予看到秦牧儒一臉憂心忡忡,連旁邊端坐的落雲煙也不似往常般腆著一張壞笑的流氓臉滿嘴胡謅,麵上難得的是正經顏色,他知道信中一定是有比較明確的端倪症結了。

    他暫時收起了腦內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也端起了正色,拿過信函細讀起來。

    信函上的字跡粗拙淩亂,看得出寫信之人書寫時的心情十分急迫。

    言予勉強辨認著內容,大致讀懂了信中的情況。

    莫林村在大半個月前其實就顯出了此疫病的一些初征,但當時隻是幾個幼童起了輕微的風寒病狀而已,都是身體發熱、精神不濟、變得不愛吃飯不愛玩耍。

    現在正值寒冬和新春交接之際,村裏有小孩貪玩,傷風受了涼完全不稀奇,而且這個書中世界的醫療水平要比真實的古代發達許多,風寒並不是太要命的病症,所以小孩的爹娘家人們也都沒有大驚小怪,隻是去醫所拿了幾味尋常的小兒風寒藥方回來吃,在家中熏燒蒼術幹片,也不再讓小孩跑出去亂跑吹風了。

    然而藥也吃了,也做好了保暖防護,這個“風寒之症”不但遲遲不見好轉,孩童們開始從體熱虛弱演變成更嚴重的持續高燒,一個個原本白胖的孩子以可見的速度消瘦枯萎下去。

    更糟的是,村內越來越多孩童開始出現病發最開始那種類似風寒的初征。

    直到這時村民才意識到這可能不是普通的風寒,怕是起了疫病了。

    所謂疫病,隻是古代百姓對大規模流行症狀的一種統稱,現代細分的流感、痢疾、霍亂、天花等等急性傳染病,在古代籠統的醫療體係之下都歸稱為“疫”。

    疫病的程度可大可小,天花霍亂這種級別的,自然是輕則封鎖隔離、重則屠村燒絕的災難。不過若是流感等程度較輕的疫病,及時通報醫所防護救治,不久時日便可以壓滅疫情恢複安穩。

    回過神來的莫林村一眾村民立刻向屬地醫所通報求助,醫所當即下戶探訪望聞問切,得出的初步診斷,有可能是春瘟症——通俗說就是春季病毒流感一類的病症,提前爆發了。

    言予看到這裏,也感覺到莫林村的疫情應該是流感類型的病症,但應該不是尋常春季流感。

    若是一些**型的動物流感病毒,平時治療的藥物是基本無效的,在鄉村中人/畜傳染幾率大,人丁興旺的村莊裏戶型分布密集也加重人對人的傳播感染,死亡率也較高。

    到底是什麽症結點,讓秦牧儒和落雲煙都將此次疫病懷疑為濁瘴作亂?

    繼續往下看去,筆跡越發繚亂,言辭也有些不太通順起來,字裏行間可以感受到書寫人的不安情緒。

    在醫所症斷為春瘟症之後,村長立刻配合醫所將藥材逐戶分發,每日督促服用防疫湯藥點熏驅汙,生病的孩童換用春瘟症藥方治療,村民之間盡量隔離,不匯集眾聚。

    饒是如此,傳染的現象卻還是沒有能停止,每隔一兩天都會有新的孩童出現“風寒”初征,而且疫情在一天天加重,絲毫沒有開始回愈的跡象,最初染病的孩童此時已經一個個消瘦脫形,嘴唇烏青,身體因持續高熱而通體暗紫,時常陷入驚厥昏迷,隻能靠流食吊著一口氣了。

    明明是將近年關,莫林村卻籠罩在在一片沉痛的陰影之下,患病孩童的家人都焦頭爛額,尚還健康的孩童戶中也處在不知病魔何時降臨的惶恐之中,短時間內也無法舉家搬離,先不說醫所已經采取了半封閉隔離措施,況且四周村落城鎮也不可能接收正在起疫中的村落出逃的村民,村民隻能寄希望於醫所的防疫藥起效。

    這種越來越看不到頭的希望,在昨日年三十的喜慶日子裏,徹底被恐慌取代。

    在病童之中,有一個孩子因為其娘親給他灌服湯藥的時候,因為娘親連日不眠不休照看,疲憊之下不小心托抱不穩,讓孩子的手肘重重磕在了方桌尖角處。

    這個孩子是第一批的患病孩童,此時早已消瘦得皮包骨頭,突出的手肘關節處在桌角這麽一敲,立刻就磕破了皮肉見了血。

    孩子娘親心疼得不輕,馬上焦急地拿起孩子的手肘查看傷勢,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嚇到幾乎昏厥過去。

    因為身體已經削脫得沒什麽養分,磕破的手肘處出的血都很少,但是她在自己孩子見骨的傷口處卻看到了絕對不該有的東西——

    傷口的稀薄血肉之下露出了一點點骨頭,卻不是意想中的白森森,而是極不正常的深灰色,更為詭異的是,一種醬色的粘稠液體從灰骨中浸出,緩慢地滴落下來,散發出淡淡的古怪辛辣味。

    言予的呼吸一瞬間屏住了。

    秦牧儒觀察到他的臉色變化,在旁也同樣神色凝重道:“紫膚烏骨油髓——通古病理宗籍上記載的濁瘴侵體毒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