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去日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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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丈!”

    縱然此時天神下凡,天女散花,也不能讓蓮生更激動了,蹲在這破衣爛衫的老者身邊,素來伶牙俐齒的蓮生都變得語無倫次:

    “真沒想到,這麽快又見到你,一定是三危山的佛光顯靈了!我找你已經一年啦,求問小女子的身世,爺娘是什麽人,現在什麽地方,當年為什麽拋下我一個人,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團聚?那天浴佛節就想求教的,結果你在唱變文……那個《香音變》還沒唱完啊,好想聽,求你接著唱唄?你說我為什麽與旁人有點不同,是天生的還是後來變化的,有什麽法子能掌控嗎?我將來會是什麽樣,會一直這樣嗎……”

    豔陽和煦,春風暖暖地拂過大街,那老丈半坐半躺,倚在樹下,一雙老眼微閉,愜意地曬著太陽。鬢邊那朵石榴花,已經完全枯萎,仍然漫不經心地插戴著,焦黑的花瓣軟塌塌垂在耳畔,倒正和整個人的汙糟相襯。

    “你這小丫頭,太也貪心。”

    蓮生叨叨了半天,老者才懶洋洋地開口:

    “我是看你積了點德,才來見你一麵,一下子索求這麽多,倒教我不想理你了。”

    “不要呀,小女子不懂規矩,老丈指教便是,無論如何求你點撥……”蓮生哀求幾句,忽然一怔,回過味兒來:“我……我積了什麽德?”

    老者不理不睬,隻翻了個身,口中嘶啞地哼著什麽變文,半眯的雙眼望向數丈外的甘露大街。

    大街上熱鬧如常,並未有人注意這一老一少。三三兩兩經過的,都是剛從府衙領了山膏肉的鄉民,男女老少,個個喜氣洋洋,捧著蒲葉包裹的肉塊,像捧著什麽天賜的福祉一般。

    蓮生等了片刻,不見老者回應,當下乖巧地湊近,堆起滿臉可愛的笑容:

    “老丈,我不貪心便是,隻求一樣,隻求你幫我解說身世。”

    老丈依然半眯著雙眼,口中的哼唱聲越來越低,倒像是要睡著了。

    “老丈,我也知你等閑不給人掐算,要看緣法,若是小女子緣法未到,求你明示。”蓮生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小心地不打擾到那臥佛一般的老丈:“若是要錢,我也攢下了,回頭一定取來奉上。若是要物,你盡管說,我努力弄來便是。我畢生心願,就是搞清自己身世,無論有多難,隻要你肯開口……”

    響亮的鼾聲,強勢壓過她的乞求。

    太陽由東方轉向西方,落在地上的影子,由短粗,變得越來越狹長。

    蓮生跪坐一旁,無奈地守著這橫臥街頭的老者。

    其實她也不知道這老者的名字和來曆,沒有人知道。

    隻知道他大約是前年秋天從西域來敦煌,很快以算命看相的神技聞名鄉裏,據說都不問生辰八字,看一眼就能說出你的底細,隻是為人乖僻,毛病甚多,等閑不肯現身,現身了也不肯理人,理人了也不肯給你算,肯算了還不肯盡言……

    果然是這樣。

    但既然是異人,當然有異於常人之處,蓮生自己生具異能,更對老者的怪異、乖僻、不循常理,有一份強烈的同情心。瞧他如此神技,卻落魄街頭衣食無著,想必是性子異常執拗,不為世人所容。他願意解說便罷,若是不願說……

    天色黯淡,一縷霞光斜射樹梢,太陽已將落山。蓮生輕歎一口氣,小心地推推老者:

    “老丈,老丈?”

    推了半天,老者才蠕動著身體,白眼一翻,滿臉不悅:

    “小丫頭事兒真多!”

    “老丈,”蓮生賠起笑容,指了指頭頂天色:“酉時將過,城門要關啦,你得快些出城才是。城門一關,你無處可去,如此流落街頭,會被官府拿去打板子的……”

    “你怎知我要出城?”老者用力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哈欠:“哼,我就住在城裏。”

    “不會吧,我都在城裏找一年了,從沒見過你……”蓮生嘟起嘴巴,小臉上滿是惆悵,也仍然快手快腳地扶著老丈起身:“無論如何,城門一關,宵禁開始,萬不能躺大街上了,快起來快起來。你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家宅,豈是你去得的?”老者齜了齜一口黃牙:“別要賴在我家裏不走,硬求我為你解說身世。”

    “我哪有那樣賴皮?姑娘一無所有,有的就是誌氣。”蓮生挺起胸膛,傲然拍拍胸脯,想起自己不是男身,又悻悻地將素手揣回袖中。老者斜睨著她,冷笑一聲:

    “真那麽有誌氣?不求我解說了?”

    “求啊,求啊!哎呀老丈,你還真是難處。”蓮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常人行止,還都勉強不得,何況你是異人?求了你一天,你也不說,我有什麽法子。不能害你觸犯宵禁,隻好下次再求啦。反正我已經孤苦了十五年,不在意再多些時日。”

    老者咳了一聲,甩動破爛的鞋皮,踢踢踏踏地向西邊城門方向走去:

    “隻怕你等不得多些時日了。”

    蓮生悚然一驚。

    “怎麽叫等不得?”

    “求我啊,求我解說。”

    “是是是,求老丈解說啊。”

    “哼,一人隻能求一事,我勸你啊,身世放在一邊不要提了,說說你的體質罷。”

    “我的體質?”

    一言入耳,更令蓮生心頭,呯呯亂跳不止。她的體質不同凡人,唯有辛不離知曉,這老者如何知道?一語中地,真如對她的底細了如指掌一般。

    當下緊跟老者身後,努力做出輕鬆的笑臉:

    “我的體質有什麽要緊?”

    老者嗤笑一聲。

    “你變男人,變得挺開心唄?”

    夕陽斜照,為萬物籠罩了一層金色的餘暉,唯有蓮生的小麵孔一片煞白。

    “老丈怎麽知道?”

    “我有什麽不知道。”

    老者傲然梗起脖頸,伸出幹瘦的手指,撚了撚頜下幾綹微須:

    “時候不多,還是對你說明了罷。你先天諸根不俱,精魂不穩,所以一忽兒變男一忽兒變女無法自控。這點精血隻夠你支撐到十六歲,眼下十五歲生辰已過,再有一年時光,便會逐漸五識混沌,一點點銷魂散魄。老漢看你小丫頭為人不錯,就這樣死了怪可憐的,所以指點你一條明路:還找什麽身世啊,趕緊修行保命才是正經。”

    頭頂響晴白日,卻如平地裏起了一道驚雷,直劈蓮生頭頂。

    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聽得明白,但是放在一起,卻是雷鳴電閃轟雜一片,擊得蓮生頭暈目眩,幾乎立足不定。

    諸根不俱?

    精魂不穩?

    五識混沌?銷魂散魄?

    就這樣……死了……怪可憐的……?

    什麽意思?

    “老丈……你別拿我開心,”蓮生勉強笑了一下,口唇已有些微微顫抖:“這話說得……教人……害怕……”

    “怕就對了。不怕死那是神仙。”

    “老丈……能不能再解說明白一點?什麽叫諸根,五識,要怎樣修行保命?”

    老者不耐煩地撇了撇嘴。

    “諸根就是先天的根基,五識就是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凡人隻要身無殘疾,必然會以眼視色,以耳聽聲,以鼻嗅香,以舌嚐味,以身觸物,所謂生具五識,這你不懂?你先天不足,過了十六歲便會逐漸失去五識,先是看不見了,然後聽不到了,聞不著了,嚐不出了,最後全身失去觸覺……”

    蓮生猛地打了個寒顫。

    眼前便是敦煌城西的神虎門,門樓高大,巍峨宏偉,城牆上軍士們往來巡視,牆下百姓喧嘩穿梭。一擔擔的貨品挑過,駝馬經過,刺鼻的牲口尿騷味、垃圾腐臭味和蔬果香、樹木花草的清香、各種香料的辛辣香氣交雜在一起,黃沙、飛塵、水汽、霞光,混成一團團迷離的霧。灰黃的屋宇,青白的城牆,朱漆剝落的城門,金光耀目的門釘,周圍男女老少的豔麗衣衫,緋紅,香黃,水綠,靛藍……

    這是生她養她的故土,自幼熟識的世界,每一日都這樣看著,聽著,嗅著,嚐著,摸著,踏著,從未想過這一切有什麽來曆、有什麽稀奇、有什麽值得特別留意和珍惜……從未想過,一旦有朝一日,其中的一份感覺失去,會是什麽情形?

    當所有的感覺都失去,整個世界混沌一片,又是什麽情形?

    “五識全失就是要死了,就算隻失一識,也活不了多久。”

    老者似乎知道她所思所想,乜斜著眼睛打量著她,淡淡道:

    “凡人縱然五識全失也不見得死,那麽多瞎子聾子癱子,還不都是好端端地活著,但你不同。你精魂不穩,本來已經難以維持,五識一失,性命便保不住了。”

    蓮生整個人都已經呆怔,雙目定定地望著前方虛空,好半天才愣愣開言:

    “要怎樣……”

    “說來也簡單得緊,你以花香為魂,隻要借助花香,參破五識,便不以五識混沌為礙。”

    蓮生頓時振作起來,如釋重負的小臉上,笑逐顏開:

    “哎呀,老丈,你嚇死我!說得這樣玄妙,原來是隻要用些花香就好,我每日也都在用的呀!一日不吸食花香,便沒有精神。大不了以後多用些,每日食用鮮花百朵……”

    “尋常花香怎麽成?”老者傲然道:“自然是要合你魂魄的異香。”

    “咦,什麽香才合我的魂魄?”

    “我怎麽知道?是你的魂魄,又不是我的。”

    “那……異香要如何使用呢?”

    “我怎麽知道?是你修行,又不是我修行。”

    蓮生焦切地咬住了手指。

    萬千疑問,紛至遝來,與那洶湧的擔憂,恐懼,絕望,期冀,攪成一團,塞得整個胸膛一片悶痛。

    當當鍾鳴,自城中鍾樓響起,雄渾,悠遠,一聲聲傳遍整個城池。

    天地昏黃,萬物朦朧,戌時已至,城門要關了。

    神虎門周圍的軍士們,已經開始驅趕百姓,城頭鉸鏈軋軋響起,兩道高大的門扇,緩緩自左右兩側推近。

    “老丈!什麽時候可以再見你?”

    老者悠悠然向城外走去,破爛的鞋皮踢得劈啪作響:

    “見一麵還不夠嗎?世上多少百轉千回,不過就是為了見上一麵。”

    蓮生急切地追在後麵:

    “還有很多事沒弄清楚……我是到了十六歲馬上失去五識嗎?生辰當天,就瞎了?”

    “哦,不用怕,會慢慢瞎。你的大限在霜降之日,明年霜降才會徹底瞎掉。這不用我解說了吧?你以花香為魂,當然霜降難過嘛。”

    “老丈,老丈!……”

    心頭酸痛越來越濃,已經無法遏止,蓮生再怎樣強作笑顏,也控製不住喉頭的哽咽: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這樣?為什麽要承受這些?你……你是怎麽知道,你是什麽人?”

    老者已經搖搖擺擺地出了城門,厚重的城門吱吱呀呀地關閉,將老者與蓮生,阻斷在城門兩側。

    隔著濛濛淚霧,隻望見天際最後一縷餘暉斜映,靜靜籠罩在老者身周,將那襤褸衣衫鍍得金光萬道,枯瘦如幹藤的身形,一點點消失在眩目霞彩中。

    晚風駸駸,依稀送來幾句嘶啞的歌唱,是流傳甚廣的《妙法蓮花經變》。

    “念念欲求無上道,

    心心隻願度眾生。

    證得菩提歸淨土,

    又起慈悲化有情。

    雙雙瑞鶴添香印,

    兩兩靈禽注水瓶。

    休向人間定愛憎,

    浮世終歸不久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