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香神顯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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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烈的香氣,充塞鼻端。
無邊無際的香,千奇百怪的香,洶湧的,浩大的,勢不可擋的,劈頭蓋臉的香。
這裏是敦煌城北,麻油巷附近的香市。
尋常城池,有兩個集市已經算是繁華,而敦煌自古商貿繁榮,共有東西南北中五個市場,依方位所在,分別以木金火水土五行命名。城北水市是專門的香料集市,百姓都稱之為香市。
這裏不僅有敦煌人,大涼人,更多的是無數異國商旅,中原、西域、北疆、南國,各地香料都在這裏售賣,熏陸、金顏、龍腦、降真……名香異香雲集,市場上空常年飄著濃烈的香氣。每逢初一十五大集之期,無數商販和中間牽線搭橋的牙人、通譯都擠在市內,一甕甕、一籃籃的香料流水價往來搬運,各種裝束、各種語言的人流混雜,人喊馬嘶駱駝吼,乃是全城最為熱鬧的一個所在。
蓮生咬著嘴唇,孤身立於香市角落,凝望著眼前目不暇接的盛景。
什麽香才是合她魂魄的香?
能助她參破五識,修身續命的香?
隻要世間有答案,一定就在敦煌。隻要敦煌有答案,一定就在香市。
四海八荒的奇香異香全部在此處匯聚,如果此處找不到,那就不可能找到了。
但是連香料的名字都不知道,氣味、產地、屬性,全都不知道,教她如何尋找?
找到了又如何使用?
她所識得的香,也不過是日常所見的那麽幾種。
忍冬香,雲龍門外草原上常見的香草,隨辛不離去牧羊的時候,常常吸食,味道十分甘美……
茉莉香,最喜歡的香氣之一,兒時與張婆婆相依為命,張婆婆到處撿拾垃圾為生,也曾拾回幾株茉莉種在草廬邊,那香氣濃鬱而不失淡雅,夜夜縈繞鼻端,令小小的她,夢境都變得無比香甜……
檀香,剛剛認識的香氣,自天竺販來的木材,帶著一股藥香,令人心神安定。用它雕琢而成的簪子,此時就插在她頭頂發髻上,隱約傳入鼻端的,不僅有美味的馨香,更有一份溫暖的心意……
玫瑰香……
薔薇香……
辛夷……
柏木……
還有很多香氣,熟悉,但不識得。有些香氣一經鼻端,腦海中已經浮現出那花朵的樣子、葉脈的紋路,但不知叫什麽名字。還有些香氣,一旦嗅到,立即令她想起曾經身曆的畫麵,但也都是朦朧的碎片,不知那些深藏的記憶的來處……
人的嗅覺,遠遠不如視覺發達,對氣味的區分,比對顏色、紋樣的區分,困難得多。以往也從未想過還需要識得這些,從小就酷愛吸食花香,離了花香便沒有精神,但苦水井長大的孩子自然不會挑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吃茉莉香忍冬香也就足夠了,誰還想到要尋找什麽奇香異香?
但是茉莉香,忍冬香,肯定都不是老者說的合她魂魄的異香……
不然她現在早參破了什麽五識,沒有性命之憂了,哪還需要站在這裏冥思苦想?
已經七天了。日日在這裏逡巡,遊蕩,聞聞這裏聞聞那裏,仍是茫然不知前途命運到底在哪裏。
有時也忍不住地想,那老丈是不是在胡言亂語,編了個變文故事給她聽?畢竟言辭太過玄妙,比寺裏講經的高僧還更天花亂墜不知所雲……但這老丈說出了旁人不可能知曉的秘密,知道她能變男女,嗜食花香,知道她剛過十五歲生辰……顯然還知道太多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
是個下凡的神仙?
敦煌自古各色人等交雜,什麽樣的異人都出現過,又是全民虔誠禮佛的佛都,遍地都是寺廟,滿壁都是菩薩,飛天下凡顯聖都是二十幾年前剛發生的事,百姓並不覺得與天界神靈有太遠的距離。
隻是,人家飛天下凡,那是天現金光萬道,天花漫天飛散,仙樂齊鳴,珍禽異獸起舞,飛天神光藹藹,自九霄緩緩而降……哪像這個老爺子,一身酸臭刺鼻,衣不蔽體,鞋皮破爛,令人馬上想施舍幾個銅錢給他……
陡然間,眼前金光一閃。
一個身影飄然掠過,頭上雲髻寶冠,遍體花鬘瓔珞,眉眼安詳,姿容曼妙,手持一朵蓮花,身周披帛輕揚,裙裾四下飄飛。
飛……飛天?
蓮生幾乎驚叫出聲,一雙明亮的黑眸圓睜,詫異地循著光影望去。
原來是一幅巨大的絹畫,高懸在香市正北的一座店堂中。
彩墨精繪,金泥瀝邊,勾得整幅畫麵寶光燦爛,陽光映照下,照亮了整座寬大幽深的店堂。
那藹藹神光,令蓮生身不由己地,一步步邁進了這從未涉足的店中。
雕梁畫棟,宮殿一般富麗堂皇。青石磚地正中,置著一座碩大的博山爐,清香嫋嫋四散,四下牆邊列滿貨櫃,一格格木屜,標注著香料的名字。櫃前夥計眾多,各自忙於應付主顧,畫像邊唯有一個中年女仆持著掃帚,正在打掃地麵。
近前觀望那畫像,原來並不是飛天,而是一尊雙足-交迭端坐蓮座之上的菩薩。雖未飛舞,但衣著妝扮,都與慣常所見的飛天類似,身周飛揚的披帛,也為原本靜謐的身形增添了幾分飛翔之勢。
“敢問這裏供的是什麽神仙?”
那女仆聞聲抬頭,望見這容色明麗的少女,微微一怔,再一掃視她全身破舊寒酸的衣著,神情中頓時帶了幾分不耐煩。
“香神。”
“香神不是女夷嗎,為何做西域打扮?”
“女夷是花神。”女仆撇了撇嘴:“我們供的是香神乾闥婆。”
“西天的神仙?”
“嗯哼。”
滿腔的好奇,伴隨著讚賞,崇敬,一齊湧上蓮生心頭。以往還從未聽說過,香也有個神仙管,還是個西天的神仙。想來也是,敦煌匯集的天下香料,一半以上出自西域,管香的神仙,自然也在西方啦。
“真漂亮呀。像是真的神仙,隨時能從畫裏飛下來一樣。”
女仆自鼻孔中哼了一聲。
“這算什麽。我們香神殿裏供的乾闥婆塑像,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呢。”
“哇,還有個塑像?在哪裏,能讓我看看嗎?”
“你要買香?”
“不買呀。”
女仆登時變了臉色。“不買你進來逛什麽?”
手中掃帚揮舞,幾下將蓮生趕出店外:
“我們是香鋪,做買賣的地方,你這等小乞兒進來閑逛,把我們店堂都弄醃臢了!”
蓮生雙手抱頭,好歹避過被掃帚竹絲戳破麵頰之虞,足下一個踏空,跌倒在店外簷廊下。手忙腳亂地爬起身,抬頭隻見一隻巨大的牌匾高懸,雕工精細的百花環拱,黑底金字,燦爛生輝:
“甘家香堂”。
難怪這仆從都如此傲慢。
甘家香堂,敦煌第一香鋪,整個香市倒有一大半的香料商都與他家打交道。綿延數代的製香世家,在敦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上至王公貴胄,下至市井平民,隻要用香,多半都買過他家的貨品。連皇宮玉宸宮裏,也到處都是甘家香堂精心巧製的秘香。
蓮生雖然嗜食花香,但素來隻吃野花野草,哪有閑錢去買什麽秘香,自然從未踏入過甘家香堂。此時雖見這店堂宏大,氣派非凡,但心頭剛剛湧起的一點景仰之意,也都被這仆從的傲慢澆熄了。
“有什麽了不起啊!”
蓮生拂去身上灰泥,悻悻走開:“不就是個香神像嗎?我去別家店子看看,也是一樣!”
“喲,香神是人人都能請的麽?”
那女仆的嘴巴更撇到耳根下去了:“我們甘家香堂的香神殿,那是敦煌獨一份,連我都無緣參拜,要三品香博士,才能進香神殿拜香神呢!”
“誰高興拜那個呀?拜了能升仙?”
“小野丫頭懂什麽。”
女仆嫌棄地白了蓮生一眼,自顧自地提著掃帚走進店堂:
“我家那香神像已經傳承數代,靈驗無比,想要的香方,在殿中扶乩請神,有求必應!”
“不成。”
“求你行個方便……”
“不成。”
胖胖的甘家香堂女掌櫃,雖然滿麵笑容,慈眉善目,比那女仆和氣得多,但打量蓮生的神情之間,仍然帶了點掩飾不住的譏誚之意:
“香博士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姑娘歇了這份心吧。”
“我可以不要工錢。”
女掌櫃咧了咧嘴。“多一個閑人擠在店裏,你不要錢,還妨礙我們賺錢呢。”
“我不是閑人,我什麽都能做……”
“會做什麽?”
“我一直在給人做工的,浣衣,縫補,打掃,放牧,樣樣都會。”
“會製香麽?”
“……”
“嗬嗬,諒你也不會。”
“我可以學。”
女掌櫃笑意更濃:“我們卻憑什麽要教你?甘家香堂是做買賣的,不是救濟叫花子的。”
蓮生屈辱地低了頭。
自幼在苦水井長大,對各式輕蔑折辱早已習慣,生性磊落的蓮生,甚至都不再生氣,大不了拂袖而去,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隻要自己不折辱自己,就沒人折辱得到你。
然而如今情勢逼人,不得不向人俯首,卻無論怎樣做小伏低,苦苦哀求,都得不到一句允準。
香博士,本來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活計。敦煌對各種工匠都稱博士:茶博士,酒博士,木博士,磨博士……香博士也不過是個製香的師傅而已,但甘家香堂的香博士,誰都知道不容易做。店大業大,巧匠雲集,就算是其它香鋪成名的香博士,到了甘家香堂,也要重新考評,手中沒有幾項絕藝,根本不會錄取,何況對製香一竅不通的蓮生。
就這樣放棄嗎?
但那女仆幾句無心之言,仿若一記記重錘,狠狠撞擊在蓮生心上:
“……想要的香方,在殿中扶乩請神,有求必應!……”
真有這麽靈驗嗎?
她正是想求香方啊!
正想知道,是什麽異香能夠救治自己,去哪裏尋找,如何調製!
既然是靈驗的香神,那正是她冥思苦想苦求不得的大救星,再也沒有比這更適合的路子了。
但就連甘家香堂自己的香博士,也要評上三品才能進香神殿求香方,若沒有超凡的製香技藝,隻怕就算勉強進了殿,到了神前,神也不會理你。做個香博士,已經如此難法,還要評上三品,蓮生自知力不能及。
但是不鼎力一試,又如何能知道及與不及?
也去其它香鋪逐個求過,人人見她是個貧女,都愛理不理。倒是一聽她提起甘家香堂的香神殿,每個人都垂涎欲滴地點著頭:
“啊,那個倒是真的不得了,闍提華香、拘鞞陀羅樹香、殊沙華香、聚仙香、獨醒香……天下聞名的幾個奇方都是在他家香神殿裏扶乩求得的,根本不是凡間能有,嘖嘖,卻從不允準外人入內……”
聽得越多,蓮生越是心焦。如此靈驗的香神,關係到她生死存亡的神仙,她碰都碰不到。
製香在敦煌都是家傳的手藝,不會輕易傳授外人,就算想從頭學起,都無處求教,何況從頭學起的話,一兩年之內絕無大成,等到能考進甘家香堂做香博士的時候,隻怕蓮生早已經……
“過了十六歲便會逐漸失去五識,先是看不見了,然後聽不到了,聞不著了,嚐不出了,最後全身失去觸覺……”
一想到那老者預言的可怕前景,蓮生便禁不住地打著寒顫。十六歲,她已經隻有一年時間,一年之後,便會逐漸成為一個廢人,逐漸銷魂散魄,消失在這茫茫世間……
真要那樣淒慘地死去,還不如此刻一刀抹了脖子算了,勝似受這緩慢而慘酷的煎熬。
但是無論如何要試一試。
別說一年,就算隻有一天,也要盡力一試。
她都沒有告訴辛不離,怕那愛惜自己的小哥哥太過擔心。這一切她要自己承擔,必定能夠自己承擔,十五年的孤苦生活她都熬過來了,還有什麽不能麵對,此生不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自己。
“掌櫃,”蓮生忍回眼角泛出的委屈淚水,努力綻放一個笑容:
“做不了香博士,做雜役也成,讓我掃地,倒垃圾,掏茅廁,都可以的,我會做得好。”
胖掌櫃微微打了個哈欠。
“小丫頭還真是難纏。你這小模樣,做什麽不好做,要來我們這裏倒垃圾掏茅廁?”
“隻想來甘家香堂。”
“哈,來甘家香堂做工,光長得好看可不成。就算我豬油蒙了心收你進門,也過不了店東那一關。”
“要怎樣過店東那一關?”
“你沒那個底子,想都不要想了。快快走開,不要妨礙我們做生意!”
“我要見店東……”
“適可而止吧,丫頭!”
胖掌櫃終於煩躁起來,肥厚的手掌一揚,店外幾個凶神惡煞的粗壯婆娘踏進門檻,頓時逼得蓮生步步後退。
“敬酒不吃吃罰酒!”
三十六計走為上。
蓮生拎起裙角,飛也似地逃出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