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誌在必得

字數:5717   加入書籤

A+A-


    “辨識一千七百八十五種香料?”

    辛不離的失聲驚呼,嚇得正在院中蒸餅的辛陳氏都忙不迭地跑過來,持著炊勺探頭進門:

    “七寶,怎麽了?”

    辛不離雙手連搖,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書卷:“沒事,沒事,阿娘放心吧。”

    辛陳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瞬間轉了一臉慈愛的笑容,望向辛不離對麵的蓮生:“蓮生,等會兒別走了,一起吃飯吧?嬸娘蒸了菜餅子,還有……”

    “謝謝嬸娘!”蓮生忙不迭地跪直身體,畢恭畢敬地施禮:“嘻嘻,我都聞見啦,還有醃薺菜和醋粥!口水都流下來啦,我最愛喝醋粥!……”

    待得阿娘離去,辛不離方才鎮定了心神,瞪圓一雙烏溜溜的眼,半信半疑地盯著蓮生:

    “一千多種?這是人做的事?”

    他指指身邊板壁,釘得橫七豎八的木板條上,自己用木炭勾畫的一幅人體穴位圖:

    “人身十四條經絡,四百多個穴位,我記了半年多才記熟,要記住一千七百八十五種香料,還需要一一辨識,怎麽可能做到?”

    “甘家香堂人人都會做!”蓮生賭氣地翹著嘴巴:“我底子薄,是差得遠了點,但多下功夫,也不見得就做不到。”

    辛不離沉吟片刻,清澄的眼眸閃動,神情相當複雜。

    這小妹子不知中了什麽邪,忽然堅定地要去甘家香堂做工。素知她生性執拗,立下的誌向就一定要實現,雖然搞不清這誌向的來由,也隻好傾力幫她。隻是,聽起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你差得有多遠,是甘露大街到雲龍門那麽遠,還是敦煌到波斯那麽遠?”

    “哼……也沒太遠。”

    “你現在認識多少種了?”

    “……三十多種了。”

    蓮生悶悶低頭。“是差得遠了點。”

    自幼嗜食花香,蓮生對於香氣,其實有著非同一般的敏感。旁人是過目不忘、過耳不忘,她是過鼻不忘。無論什麽稀奇古怪的香臭,隻要她嗅過,便都深銘於心,隨時可以翻查。就算是極其細微的,常人留意不到的氣味,隻要掠過她的鼻端,也立時被她發現。

    上月與那韶王殿下打的第四場架,李重耳剛剛走進九嬰林那片空地,便已經被她發現異樣,當即大手一揮,將他與霍子衿二人,遙遙阻於數丈之外。

    “站住!”她指指李重耳的嘴巴:“你在吃什麽?”

    相隔尚遠,聲息不清,李重耳茫然瞪著她,左右張望一下,不明其意地搖了搖頭,繼續邁步前行。

    “喂喂,站住站住。”蓮生急得後退兩步:“別過來。你嘴巴裏香噴噴的是怎麽回事?”

    李重耳這才聽清她的喝叫,濃眉一揚,詫異地伸開雙掌,湊在嘴邊嗬了一下,努力聞聞氣息:

    “這麽遠都聞得到?聖上這回賞賜的雞舌香,可比以往濃鬱得多啊。”

    “什麽雞舌香?”

    李重耳漫不經心地扁扁嘴:“鄉野兒,不識得貴重寶貝。”

    那雞舌香乃是西域販來的貴重香料,隻有大食、波斯、三佛齊和細蘭諸國出產,濃香馥鬱,長久不散,因形如丁字,又喚丁子香。前朝漢代,恒帝曾以雞舌香賞賜身邊侍中,令其上朝前含在口中,以驅口臭,後來在朝臣中蔚然成風,成為上朝必需的禮儀。大涼君臣,也皆以口含雞舌香為風尚。

    李重耳雖然愛潔愛美,卻並不留意香料,自恃也沒有口臭,從來不大取用雞舌香。前幾日父親神宗李信剛剛賞了一斤雞舌香,新鮮運到,一時好奇,就噙了一顆來打架,不想還未待走到近旁,已經被那鄉野小兒聞出來。

    “吐掉吐掉。”蓮生堅定地揮著手臂,態度不容置疑:“吐遠些。以後來打架,不準帶香料。”

    李重耳不明所以,反而越發起勁地吮起雞舌香來,白皙的麵頰一鼓一鼓,挑釁地吐著舌頭:“你的規矩還真奇怪。含個雞舌香有什麽礙事?”

    當然礙事。

    太礙事了。

    聞到濃鬱花香,蓮生就要現原形了。

    為保萬全,每次和李重耳約架,都約在這空曠無花草的場子裏,免得不小心被熏得現了女身。這雞舌香雖然不是花草,但香氣之濃鬱,遠勝尋常花草百倍,蓮生絕對抵禦不住。

    今日算是萬幸,老遠便聞了出來,不然打架打到一半,李重耳嘴巴一張,吹氣如蘭,蓮生在拳腳奔襲的途中霎時間化為女身,明眸皓齒,纖腰一握,羅裙淩空飄飛……那是什麽情形?畫麵實在太美,簡直不敢想象。李重耳不被嚇得當場丟掉半條性命,都算他膽魄非凡。

    “快吐掉,快吐掉。”蓮生已經退到場邊,隨時準備拔足奔逃:“小爺就是受不了香噴噴的玩意。大好男兒,娘們兒唧唧的含著一顆香……下次是不是還要擦香粉來!”

    李重耳雖然滿腹的不高興,但打架事大,手癢難忍,終於還是吐出口中的雞舌香,隨手丟到數丈之外。

    “你才娘們兒唧唧!這樣在意一顆香,半裏地外便聞出來。長的那是什麽鼻子?……”

    “喂,這是對你阿爺說話的口氣麽?”

    “你……找打!”

    “來,看誰打誰……”

    ……

    蓮生的鼻子,就是這麽不一般。

    有這等本事,這等信心和誌氣,蓮生本來發下宏願,就是要憑自己一腔熱血,邁過甘家香堂的門檻,縱使拚掉半條小命,也要把那一千七百八十五種香料硬背下來。數日來,日日在香市中轉悠,到處認真吸嗅,那所有的香料,所有的氣味,還真是一一入腦,依稀都已經有個概念。

    吃虧就吃在,大字不識幾個,根本記不住那麽多香料的名字。

    甘鬆,菊花,丁香,芝蘭……

    這些都還好說。

    三柰?百濯?廣藿?荼蕪?茵犀?馝齊?薜荔?……

    給香料起這麽古怪的名字,一定都是故意整人的!

    時至今日,才終於後悔沒有用功苦讀。苦水井的孩子雖然沒有學塾可上,但隻要自己有誌氣,讀書識字的機會還是有的,像辛不離就是把讀書當成命根子一樣,撿別人丟棄的舊書識字,去垃圾堆裏翻字紙識字,在寺廟的壁畫上識字,在和尚念的經裏、藝人唱的變文裏識字……

    如今的他,能夠給苦水井的鄉親們治病,望聞問切精準無誤,方藥針石都有小成,靠的是什麽?不過就是這些零零碎碎的機會。是破爛的一本醫書,是江湖郎中的隻言片語,是藥肆裏看來的藥性藥名,是壁畫裏畫的人體經絡穴位……

    一貧如洗的窮孩子,沒錢拜師求教,上不得縣學府學,硬是憑這一腔熱血,一點點攢下全身的本事。苦水井的鄉親們也都是掙紮在生活底線的苦命人,哪有錢看病買藥?多虧有這個熱心又好學的孩子,等閑傷病,手到病除,拯救了多少父老鄉親的性命……

    而她蓮生,說起來,真是自慚形穢。

    熱愛的是上山打虎,下水擒蛟,閑沒事兒的去九嬰林裏逮個豹子……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要坐下來識字。

    當然了,這也不能怪她。在眾人心目裏,女子讀書識字,本來就不是常情,何況還是個貧民窟的小孤女。若是從小手不釋卷,倒有些奇異了。敦煌的女子,必須要學的,仍隻是些持家的手藝,針黹,烹炊,耕種,放牧……

    孰料情勢所逼,這小孤女如今不得不坐下來,瞪大眼睛,努力識別一個個的方塊字。

    “這是蓀,可以驅蟲的香草……不是孫子的孫。龍涎,涎就是唾液的意思。”

    這幾天來,辛不離從香市抄寫了各種香料的名字來教她,幫她把各種不同的氣息,與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聯係在一起:

    “特別濃鬱的那種是龍鱗香,昨天在天佑堂裏嗅到的是龍腦香。多伽羅與多摩羅是兩種不同的香。不對,你說的是兜樓婆香,天竺來的那種……”

    月光下,草廬邊,兩人頭湊著頭擠在一起,費力地自那一塊塊樹皮上辨析一個個模樣差不多的方塊字:

    “這是什麽?”

    “狗……狗頭香。”

    辛不離用力搓了搓臉,抹去額頭不斷滲出的汗水,也抹去心底泛出的一點無計可施的抓狂。

    光有耐心都不成,要教會這懵懂無知的小妹子,得有佛心才成啊。

    “不是狗頭香,是拘物頭香。來自拘物頭國。”辛不離將兩片樹皮拚在一起:“拘,拘拿的拘。不是狗,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當然不一樣啊!……”

    “看起來差不多……”

    蓮生心虛地咬著手指,盯著那兩個孿生子一般的方塊字。攪成一鍋粥般的腦海裏,所有方塊似乎都已經長出手腳,互相撕扯著打成一團。

    人這腦海,想必是天注定的容量,有些擅長,就一定有些不擅長。她能記住丁香與砂仁香的微妙差別,區分鬆香和柏香的不同味道,然而胡荽與蓽撥這兩個名字是什麽鬼,明天發日香難道不是明日發昏香,白芷原來並不是白紙,白術其實也不是白竹,還有拘鞞陀羅樹,牛頭旃檀香……這是人話嗎?……

    “龜甲香。沉光香。石葉。……”

    月過中天。辛不離早已回家,蓮生一個人在草廬裏,手撐著頭,借著草廬一角泄下的月光,努力記取樹皮上寫滿的名字。

    “莎草根。甘鬆。益智。……”

    身形已倦得搖晃,小腦袋已困得低垂,一堆堆的方塊字,再次混作一團。

    “狗頭香。明日發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