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由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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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堂幽深,香煙嫋嫋,縈繞蓮生身周,將這肅立廳中的妙齡少女,襯得如壁畫中的仙子一般。
所有人的視線,也都如那如雲如霧的青煙,不離蓮生左右,每個人都豎著耳朵,好奇地聽取這女子的回答。
二十天功夫,辨識五百餘種香品,如何做到的?
“我日日去香市學習,把所有店鋪的所有香料都嗅遍了。”
蓮生瑩白的小臉,已然漲成通紅,語聲依舊清朗堅定,卻也不自禁地帶著幾分難為情:“……很多鋪子怪我添亂,不讓我進了,不然還能記住更多。”
甘懷霜雙眼微眯,長睫半覆,但仍然擋不住眸中爍爍精光。
“這麽多香料,不少都是同根同源,內中細微差別,你如何分辨?”
“我自幼對香氣敏感,嗅過一次,終身不忘。”
“有這本事?就隻這數百個名字,也夠你記些時日呀。”
“是不容易,比記味道辛苦得多。不然十天前我就來啦。”
“真是奇了。”
一向喜怒不形於顏色的甘懷霜,今日一反常態,身子前傾,鍥而不舍地追問起來:
“當真是從未接觸過香料麽?”
“隻碰過野花野草。”
“那麽這五百餘種香料,二十天前你還一無所知?”
“是。”
“說謊。”甘懷霜銳利的目光,不離蓮生雙眼:“若非出身世家,怎能一下記住這麽多香料,你到底是從哪家香鋪來,揣的什麽心思,為了混入我甘家香堂,真是不擇手段!”
蓮生急得輕輕跺了跺腳,滿臉委屈畢露:
“我沒說謊!全是硬背下來的,花了好大心血呢。”
“二十天之內你背下來?”
“其實……隻是最近八天。”
“八天?”甘懷霜唇角斜揚,綻出一個無比輕蔑的笑:“可真是天縱奇才。”
“單個名字是不好記,但是,編成歌子來唱,容易得很!”
蓮生昂起頭,毫不退縮地挺著胸膛:
“敦煌那些變文個個都很長,難認的字也甚多,但敦煌百姓無論男女老少,識不識字,大多都能跟著唱,無非就是因為朗朗上口。五百種香料編下來也不過百來句,比《王昭君變》《伍子胥變》短得多了,有什麽難背?再多給我幾天,一千七百八十五個我都要唱全呢!”
甘懷霜炯炯瞪視著她,似乎一時沒有消化她的話中含意,手中一直輕揮的團扇,也不自禁地停在膝頭。
“你給我唱!唱不出來,莫怪我不客氣。”
蓮生翹著嘴巴想了想。
“我自己瞎編的,亂七八糟,姊姊不要笑話。”
未待甘懷霜答話,蓮生已經朗聲高唱起來:
“青水青木與青蘭,
佩蘭澤蘭與芝蘭。
豆蔻肉蔻與草蔻,
紫檀黃檀與白檀。
須曼那華陀羅樹,
芙蓉揭車青赤蓮。
安息烏沉與熏陸,
廣藿阿末與龍涎……”
整個客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已經忘卻議論,忘卻疑惑,忘卻了一切,隻呆呆凝視著孤立大堂中央的蓮生。容顏純稚的小姑娘,雙頰酡紅,羞色難掩,但仍然昂首挺胸,唱得嬌脆明朗,一句句響徹客堂內外:
“大黃黃芩和黃柏,
冰片花椒與獨活。
蒼術白術和杜若,
露申辛夷與蘇合。
欖香山藥和畢缽,
甘鬆三柰曼陀羅。
杜衡菊花和兜末,
留夷菖蒲與百濯……”
甘懷霜早已呆住了。手中團扇,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落於褥邊。
她畢生浸淫香道,當然一聽就知道,這真是小姑娘瞎編的歌謠。各種花香、草香、木香、獸香,混雜一處,單香與合香亂成一團,整首歌謠純是為了壓韻,沒一個上下句有什麽關聯。
然而,又真是下了功夫,編得音節爽脆,朗朗上口,用的又是敦煌人熟悉的變文旋律,幾乎聽這一遍,連她都已經能跟著哼下來。
“兜婁艾葉和蓀草,
蒼術附子與青蒿。
紫述都夷和荼蕪,
薄荷萱草與秦椒。
茵犀石葉訶梨勒,
桂枝荊芥婆浸膏。
益智當歸與蘼蕪,
紫藤鬱金與靈貓……”
那小姑娘越唱越歡,還手舞足蹈,敝舊的衣袂隨風飄飛,竟也相當曼妙。周圍夥計們受那份爽利與熱情感染,情不自禁地擊掌相和,把這幽深的客堂搞得跟大街上藝人演唱變文的樂場一般:
“茴香木香詹糖香,
丁香沉香伽南香。
麝香藿香和乳香,
甲香棧香膽唐香。
胡椒阿魏和樟腦,
槁本白芷高良薑。
茉莉玫瑰與連翹,
細辛沒藥有沉光。
必栗愒車與木蜜,
馝齊薜荔迷迭香。
撚支沉榆與蘅蕪,
都梁三秀甘棠香。
零陵胡繩與菌桂,
海狸香與雞舌香。
振靈茹蕙瑞龍腦,
雀頭射幹鳳髓香……”
“好了,好了。”
甘懷霜揮手止住。
蓮生停了歌唱,忐忑地望著這個不怒自威的女店東。
“東家?”
是那個胖掌櫃十一娘低聲開口,一雙嵌在肉-縫裏的細眼睛望望蓮生,又望望甘懷霜,滿臉諂媚的笑容:
“要不,就……破個例吧?這姑娘實在是……連我都……”
甘懷霜視線一轉,雙眸淩厲如電,立即逼得十一娘沒了聲音。
“蘇合。”
甘懷霜喚過身邊侍女,向蓮生伸手一指:
“取兩吊錢給她。”
蓮生胸中一沉,一顆心不知跌到了哪裏,整個胸膛都變得空空落落。
“我不要錢!”蓮生咬緊了嘴唇:“別用錢打發我,需要我做什麽,我可以努力啊!我什麽都能做到!”
“需要你去換身行頭。”
甘懷霜冷冷一笑,隨手拾起身邊團扇,仍於身前,緩緩輕搖,一雙秀目上下打量著蓮生,眸光清冷,而意味深長:
“做我甘家香堂的雜役,豈能穿得這等寒酸!”
天這樣藍。
樹這樣綠。
陽光這樣溫暖。
花草這樣美麗……
整個甘家香堂的每座廳堂,每個庭院,每個人的每張笑臉,都這樣宜人,充滿了快活與希望的氣息。
蓮生這心中,正如夏日暖陽高照,百花絢彩飄香,放眼望出去,觸目所及,皆是世間最燦爛的美景……終於通過了店東的試煉,成為甘家香堂的一員,離香神殿又近了一步,離夢寐以求的續命香方又近了一步!幾乎要伸手用力按在胸口,才能勉強壓製住自己興奮的笑聲。
淡緋紗襦、玉色羅裙,整套新置的衣衫,仔細裝扮整齊,也正如陽光中一道嬌美的景致。履尖小心地斂在裙下,雙手一絲不苟地交疊腰間,乖乖跟隨在師父烏沉身後,行走於甘家香堂各個角落,聽她到處指點、解說。
“……沿這條長廊向西是庫房,向東是廚房、柴房。向北你就不要走了,那不是低級雜役能去的地方。”
“請教師父,為何不能去?”
“哪有那麽多的為什麽。”
師父烏沉,人如其名,烏黑膚色,高高顴骨,一雙眼始終是陰氣沉沉。說來她算是蓮生在甘家香堂認識的第一人,然而兩人之間,似乎有點命格犯衝,自打兩月前蓮生初入店堂,向她請教乾闥婆畫像的來曆之日起,烏沉對她,就一直抱著幾分嫌棄。如今被指給蓮生做師父,態度之壞,有增無減,一邊指點著店中各處要緊所在,一邊對蓮生層出不窮的問詢擺著一萬個不耐煩。
“前麵那是後園,製香的所在,香閣、香苑、香神殿都在裏麵,不準閑雜人等進入。”
蓮生恍然點頭:“哦,要做了香博士才可以進。”
烏沉鼓著齙牙的嘴巴微微扭曲,嗤笑一聲。
“我知道你那點底細,就沒想安心當雜役,揣著一肚子要當香博士拜香神的夢呢。告訴你,能做雜役已經是你祖宗墳頭冒青煙了,少再妄想其它。”
“雜役做到最好,是不是就可以做香博士?”
“呸,就說你在做春秋大夢。香博士就是香博士,雜役就是雜役,壓根兒就是兩回事。做雜役隻要懂得辨識香料就成,做香博士,那要會製自己的香!進香神殿,那要做上品香博士。甘家香堂幾千個雜役,還沒聽說過有一個最後成了上品香博士的。別以為記住幾個香料名字就可以登天了,你那點本事,想舔老娘的腳後跟都還夠不上呢!”
蓮生鼓了鼓嘴巴。就算在苦水井貧民窟,說話如此惡劣粗俗的婆娘也是少見。看她對待甘懷霜、十一娘甚至侍女蘇合,哪有這樣刻薄,但是對待下麵的小雜役,就像對待一條狗一般。
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個道理,蓮生懂。
“是是是,我就是問問。”蓮生乖乖地賠著笑臉:“師父說的上品香博士,要怎樣才能做到?也像做官一樣,一級一級升上去麽?”
“哼,在甘家香堂做香博士,可比做官更難。一共分七品,每品都要考評,千辛萬苦才過得一關,三品以下是東家評定,三品以上,那是要香堂長老們一起評定。等到考過了三品,嘖嘖,可就成了人上人。甘家香堂數百個香博士,三品以上的,不過才有八位。”
“哪八位?麻煩師父指點一下,教我景仰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