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如獲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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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怎麽會來店堂?”

    烏沉撇一撇嘴,神情中又是嫌棄,又是掩飾不住的滿腔豔羨:“人家都在凝香苑,有各自的香室,舒服愜意,一切應有盡有,比皇後娘娘還尊貴呢。像那一品香博士白妙姑娘,連東家對她,都要禮讓三分。”

    “為什麽呀?她不是為東家做工嗎?”

    “嘖嘖,做到她那個份兒上,哪裏還是為東家做工?是東家求她做工才是。她是如今甘家香堂裏唯一的一品香博士,妙手奇香冠絕天下,製香之境,再沒第二個人能與她相比。”

    蓮生雙眼閃亮,悠然神往:“哎呀,做人就是要做到如此絕境,才不枉此生。”

    “小丫頭子一條賤命,心氣兒倒高到雲彩上去。當心跌斷你的腳杆。”

    蓮生忍住一肚子腹誹,隻低頭不語。

    “好啦,這兒就是你的地界兒。”烏沉已經邁入一個高高的門檻,在一座巨大的廳堂門口停住了腳步,尖瘦的嘴巴向裏一努:“要做什麽絕境不絕境,且在這兒做給我看看。”

    蓮生探頭望了一眼,瞬間將一雙明眸瞪得滾圓。

    眼前是一座寬大的廚房,陽光自天窗射入,映得室中光影飄忽,淡淡煙塵搖曳不定。定睛看去,隻見左右兩排灶台,打著百十來個鍋孔,灶台盡頭是幾座一人多高的巨大風箱,鑲著活動板門,要靠幾個人雙手並用才能鼓動。

    蓮生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風箱,亦未見過這麽大的廚房,還有這麽多的鍋碗瓢盆排在一起,看陣勢做一頓飯食足夠幾百人食用。自己小小的身軀,站在廚房門口,宛如掉進深坑的小螞蟻,輕飄,渺小,無助而惶然。

    “好大……”

    “你以為呢?”烏沉自得地笑。她雖然也是甘家香堂的低層雜役,但是在蓮生麵前,不自禁地感覺自己像是店東一般高貴和闊氣:“甘家香堂養上千個夥計,普通店鋪的小鍋小灶哪裏使得。”

    她轉過身子,盡力昂起頭,居高臨下地斜睨著蓮生,高高的顴骨聳動,皺紋在撇下的嘴角邊擠成一疊:

    “今日是上工第一天,師父有幾句話教誨於你,給我牢牢記住了。”

    蓮生聽得聲口不善,連忙收拾心情,乖乖俯首。

    “是,請師父教誨。”

    “甘家香堂,規矩嚴明,一旦有違,立即開革,再沒第二次機會。你若是想在甘家香堂做工,就須好好聽我的話。須知在我們香界,最重師徒名分,師父是天,徒弟是地,地永遠別想翻到天上去!”

    烏沉一雙幹瘦的手負在背後,兩眼望天,在廳堂前緩緩踱步,語氣低沉而嚴厲:

    “徒弟所有的事體,都須經過師父,你想要升級,要加薪水,要做什麽香博士,都須要呈我允準,才能報給店東。甘家香堂家大業大,可不比那些小家小戶,隨便什麽人都能通天。”

    蓮生微微一凜,更深地低了頭:“是,師父。”

    “從今日開始,卯時上工,酉時放工,每七天,休半日,其它時辰都須刻苦做工,縱使活計都做完了也要守在廚房,不得去別處閑逛,尤其不能去後園。這片灶台和地麵,還有所有的家夥什兒,全是你的,每日擦洗幹淨,安置整齊,我每日來查驗兩次,若被我發現一撮灰、一滴油,當心我打斷你的腿!”

    “是,師父……”

    蓮生原本一直在心裏嘀嘀咕咕,腹誹這粗暴的語氣和傲慢的聲口,然而烏沉的腔調越來越高,語聲越來越尖,全然不似虛張聲勢,而是卯足了勁頭要嚴厲調-教她這個小徒弟。當下也不敢怠慢,深深低著頭,於胸中暗暗運氣,用力按下心頭那絲不平,按得比水麵還要平,比腳下這精心打磨的青石板地麵還要平:

    “……徒兒都記住了。”

    漆黑的陰影籠上頭來,是烏沉停在她麵前,相距咫尺,蓮生幾乎都能感覺到她淩厲的視線在燒灼自己頭頂:

    “埋著頭做什麽?好好看著我!”

    蓮生緩緩抬頭,正迎著烏沉的視線,那目光陰冷異常,在蓮生麵上掃來掃去,滿含著嫌惡與鄙棄:

    “我最恨那種輕浮丫頭,仗著自己有個好模樣、好腦筋,就妄想飛到天上去。你一個苦水井的小叫花,能有今天,已經是天賜的福分,自己心中須有個數!”

    “我會安分守己的,師父。”

    蓮生努力彎起眉眼,賠一個順從的笑臉:“放心吧,師父。”

    “嬉皮笑臉的做什麽?還不快去開工!”

    “是,師父!”……

    新生活,新道路,由此開始。

    名義上在香堂做工,原來根本碰不到香料的邊兒,甚至連進店堂的機會都沒有,整日隻負責在廚房打掃,一遍一遍地,把案上地上,擦得精光鋥亮。縱使活計做完了也不能閑著,隨時被派去送貨、取貨、洗碗擇菜倒泔水,做各種最髒、最累的活兒。

    沒關係。隻要心存一念,在哪兒都是修行。

    寬闊的廚房裏,煙霧彌漫,四下裏人影幢幢,半明半昧,仿佛浮動在幻境之中。蓮生套著肥大的圍裳,兩邊袖口和褲腳都高高挽起,赤足跪在青石地麵上,手握抹布,奮力從廚房一頭擦洗到另一頭,一邊哼著歌兒,一邊半閉著雙眼分辨四周氣息。

    大師傅又放了一把胡椒……

    有人切開了慈蔥……

    嘖嘖,這罐乳酪煞是新鮮,氣味直衝頂門。

    一鍋葵湯沸騰了……

    “做雜役隻要懂得辨識香料就成,做香博士,那要會製自己的香!……”

    一線陰影襲上心頭,瞬間又被蓮生揮散。

    師父縱然是天,縱然可以責罵可以威嚇,可以監工可以禁足,但又怎能阻攔得住蓮生學習製香?隻要能製出自己的香品,又怎能阻攔得住她成為香博士?那些條條框框,限製了人,卻限製不了心,隻要誠心上進,想必沒有圓不了的夢,沒有過不了的關。

    小雜役蓮生,用力擦了擦額頭汗珠,泛滿紅潮的麵頰上,綻開一個自信的笑。

    蓮生所居的苦水井,在敦煌城西南邊緣。

    城裏其它地界,大都是劃分嚴明的“裏”,一格格,一塊塊,方方正正,每裏十幾二十戶人家,高大的裏牆圍拱,裏門定時開閉。唯有苦水井一帶,不但沒有牆壁和門戶,連個像樣的宅院都沒有,隻是一片勉強搭建在垃圾堆間的席棚。

    這裏本來叫做甜水井,名字來自一口深井,井水甘甜如清泉。不知何年何月起,井水變得鹹苦,不能再飲用了,附近逐漸荒涼,唯有流離失所的底層貧民聚居。天長日久,水井廢棄,周圍也成了一片無人理會的垃圾場,汙糟混亂,臭氣熏天,沿著一條橫流的汙水,兩側擠滿了敦煌城最為貧苦的人家。

    蓮生的家,就在廢棄的水井邊。是自己搭建的一座小小草廬,隻夠她一個人居住。從草廬向北,沿著泥濘的小路行去,便到了辛不離的家,幾座比草廬略為結實一點的席棚,圍成一個簡陋的小院,院門隻是用蘆葦編成,和苦水井其它住家一樣,從不掛鎖,反正也根本沒有東西可偷。

    傍晚斜陽下,放工回來的蓮生,飛奔到這蘆葦門前,熟門熟路地推開,奔入,徑直鑽進院子一角的低矮席棚:

    “送你一個禮物!”

    正捧著醫書攻讀的辛不離,茫然抬起頭,望著飛奔進來的蓮生。天氣炎熱,他隻穿了一件裲襠衫,大口褲,腰上草繩一紮,裸-露著粗壯堅實的臂膀和半麵胸膛。長發結束頭頂,沒有發冠可戴,隻裹了一幅布巾。

    “猜猜是什麽?”

    蓮生兩手藏在背後,興奮地晃著身子,玉色羅裙的裙角左右飛揚。一如既往滿臉開心的笑,笑得眉眼彎彎,笑得整張臉都放著明朗的光彩,卻又帶著幾分不同尋常的狡黠。

    “是什麽?”辛不離好奇地放下書卷。

    “哎呀,叫你猜啊。”

    “猜不出。”辛不離撓了撓頭,露出一縷難為情的憨笑:“你的心思,我從來就沒猜中過啊。”

    蓮生做個鬼臉,兩手一攤,捧出一隻布囊。

    織錦麵,素帛裏,五彩花鳥聯珠圖案……這倒沒什麽,隻見蓮生素手輕拂,布囊緩緩向一側展開,原來是一隻針囊,裏麵九個袋口,置著九簇爍爍發光的銀針。

    “這是……灸針?”

    辛不離的雙眸頓時瞪得滾圓,用力在褲腳邊擦淨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毫針,火針,圓利針,三棱針,長針,梅花針,火鈹針,镵針,鍉針……天哪,全套的灸針?你從哪裏弄來?”

    “買來的啊!還能從哪裏弄來。劉記的手藝,敦煌城裏最好的灸針,我可是盯了好久啦!”

    “你……你怎麽買得起?”

    狂喜與困惑交織,讓辛不離本已滲著汗珠的額頭,瞬間汗流滾滾:“這套銀針,要價一千二百文!我,我也盯了好久……你哪裏來的錢!”

    “前天,發工錢啦。”

    蓮生雙手拄在膝上,俯下身來,得意洋洋地瞄著辛不離的臉:

    “不離哥哥,你猜猜看,我每月工錢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