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來途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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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蓮生熟絡地躺倒在辛不離的破席上,也不理會那零亂翻翹的葦條硌著身體,小手枕在腦後,愉悅地蕩起雙腳:

    “以後也不用買香了,在香堂做工,每日都嗅著各種好香,一定百病不侵。早知道有這般好處,應當早些年就用些苦功,考去他家啊。人哪,不到逼急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

    “是你本事大。”辛不離一邊烤著銀針,一邊真心實意地點頭:“你編的那歌謠,就算我讀過書,也是甘拜下風。”

    “也是你幫我修改,還幫我背下來。”蓮生嘻嘻笑著,伸手指指辛不離繪在板壁上的那幅經絡穴位圖:

    “編成歌謠,真是好記多啦,你記穴位也不妨這麽記,嗯……”她眼眸飛轉,伸指虛點著一個個的經絡穴位,找尋著合適的韻律:

    “嗯……這樣……阿是安眠與八關,百會伴星與臂間。地機地神地五會,承光承扶與承山。關元俞,腹通穀,尺澤衝陽與風府。中肩井,下地倉,天池鬼堂上迎香……”

    連日連夜的苦讀沒有白費,她現在識得很多字了。

    “你……”辛不離的驚異,難以自抑:“你真是不同一般!這份玲瓏心思,無論如何不像苦水井的孩子!”

    蓮生仰頭凝視著棚外的陽光,唇角依然翹著,卻不自禁地微斂了笑容。

    不是苦水井的孩子,是哪裏的孩子?

    自己的身世之謎,仍不知飄蕩在這世界哪一個角落。

    老者說,一人隻能問一事。此番問了修身續命的法子,以後便沒機會問他身世了。還有第二人能幫她解說麽?還是一輩子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活下去,再也不問此生為人的來曆?

    不問,也罷!

    比來路更重要的,始終還是去路。

    茫茫紅塵,雖然不見得盡如人意,仍不能辜負此生浮渡一場,總要拚得一個像樣的結局。

    恍然回到那春花盛開的鳴沙山頂,遙望三危山的佛光,喜滋滋地喊出自己的心願,這就是十五歲的她,稚嫩心靈裏揣的全部夢想:吃最香的花,飲最醇的酒,打最猛的架,賺最多的錢,做最強大的英雄,過最豪氣的人生……愛……最好看的郎君!……

    這誌向是傻了點……

    理應先定一個小目標,比如,製出自己的香品……

    也曾在自己的草廬中試過多次,精心地研磨了幾味香材,細細調和,嗅起來味道相當不錯,然而要把它製成香餅,這其中需要一個媒介。試過了粟米麵、小麥粉、糯米粉……都不成,米麵揉合的餅餅,燒燃起來有嗆人的煙氣,顯然不能用來熏香。置於陶壇中窖藏,也極易腐壞,沒過三天,已是厚厚一層綠毛,別說熏香,本身都已經臭得令人掩鼻。

    香堂裏售賣的香餅,到底是怎樣製成的?

    無形無跡的香氣,怎樣才能凝結,成粉成膏,成丸成餅,化為可以貯藏、攜帶、熏佩敷飲的香品?

    這其中的門道,都是製香行內的家傳秘技,不是她苦水井的小孤女可以學到。

    長路漫漫,仍是無邊無涯……

    臉上,臂上,腿上,幾處要穴,都已經紮了一簇簇的銀針。辛不離手法輕柔而沉穩,著針處毫無異感,蓮生仰望著頭頂天光流轉,悄然斂起心中暗影,隻管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鬆說笑:

    “……師父烏沉最可怕了,比店東都可怕,每日來查驗我的活計,嚴厲得緊,伸手到處揩抹,若有一絲餘灰都要責打,好在我做得幹淨……我們那店東甘懷霜,竟然是個美貌女子。這樣昌隆的生意,由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姊姊當家,實在太厲害。你不知道她有多果決,多爽利,唔唔,多漂亮。我要是能像她一樣漂亮……”

    “她不會有你漂亮。”手撚銀針的辛不離,低聲開言。

    蓮生吃吃地笑起來:“哎呀,不離哥哥,你什麽時候也會扯謊哄人了呢。”

    “你啊,我說你長得太好看,須多加小心,防範壞人,你始終不肯信。你以為朱貴、吳大器他們一直追著你欺負,是因為什麽?趙督郵與馮別駕的公子強要買你做妾,是因為什麽?走到哪裏都有人盯著看你,是因為什麽?……”

    “因為我太髒太破啊,”蓮生驚奇地眨著眼睛:“還能因為什麽?也是沒法子了,早前那身衣裳,再怎麽用心拾掇,也是汙糟一團……朱貴他們麽,哼,他們就是壞人啊,見人身份低賤,就欺上頭來。”

    辛不離輕輕搖了搖頭,俯身在她麵前,靜靜凝視她片刻,將手中最後幾枚毫針,緩緩刺入她柔潤皎潔的腮邊。

    “那些禍端,都是因為你太好看。你從來都不像是苦水井的孩子,容光太過惹眼,倒像是壁畫上的飛天,隻差一身漂亮衣裳。”

    蓮生恍如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不離哥哥,我看你像壁畫上的佛,隻差一道神光!”……

    破敗的席棚,開裂的棚頂和牆壁,四下裏射入一道道光柱,籠罩著這一對說說笑笑的少年。光柱中浮塵流散,縈繞在兩人身邊,仿佛身處一個縹緲的夢境,真實又虛幻,動蕩又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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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的夏夜,與白天仿佛不是同一個世界。

    旭日西沉之後,空氣中的熾熱立即消斂於無形,清涼夜色如深湛的湖水,悄然浸滿了整個空間。暴曬一天的肌膚,每顆毛孔中的汗水都已被壓榨一空,此時終於在晚風撫慰下,得到一點難得的舒暢。

    蓮生已經告辭回家,辛不離也抱著自己從不離手的醫書,出了屋門,借著宜人的清風與月色,坐在院中細細攻讀。

    小小院落裏,早已擠滿了人:阿爺,阿娘,帶著外甥回母家探親的大姊,大兄一家五口,還有尚未娶親的二兄、三兄、沒出閣的二姊……大人說笑,孩子嬉鬧,吵得樹上烏鴉驚飛,土坯牆上的泥灰都撲簌簌掉下來。

    然而辛不離早已習慣,雙眼努力辨認著月光下模糊不清的書卷,恍若周圍全無人跡。

    “七寶。”

    辛陳氏搖著葵扇,湊近兒子身邊,輕輕為他驅趕蚊蟲:

    “也不點個油燈。這樣要把眼睛熬壞的。”

    “沒事的,阿娘,今日這一輪滿月當空,明亮得緊。”

    辛陳氏微歎了一口氣。她豈不知兒子為了省油,日日都是這樣趁著月色攻讀,就算不是滿月,再烏雲滾滾的陰天,他也不會去點油燈。家中貧寒,讓兒女們從小都這樣吃苦,心中百般酸楚,卻也是萬般無奈。

    “蓮生這就走了?不留她多坐會兒。”

    “她忙得很,還要回去琢磨製香,我幫不上忙。”

    提起這小妹子的名字,低頭凝視醫書的辛不離,眼神中微微地有些甜蜜又有些空茫,一瞬間思緒不知飛到了哪裏。

    辛陳氏堆滿皺紋的臉上,漸漸浮起慈愛的笑意。

    “你們今年,都十五歲了。”

    辛不離心中一跳,仍然低頭望著醫書。“是啊。”

    “還記得你第一次領她來家,才三歲半的小女娃,髒得跟泥堆裏挖出來似的,一張小臉瘦得,就剩下兩隻大眼睛了,煤精球一樣又黑又亮,也不知你是打哪兒把她撿回來……”

    “打巷子南頭那個枯井邊,老槐樹底下,王大娘門前。”辛不離低聲開言:

    “她捧著一個破碗,盛著半碗剩粥,呼嚕呼嚕地喝,喝完了沒飽,坐那兒哇哇哭。原來是王大娘病了,沒人照看她,我就領她回咱們家……”

    “真可憐。張婆婆過世後,就是東一家西一家的剩粥把她拉扯大。要是咱們能一直養著她就好了,可是那年……”

    辛陳氏用葵扇掩住麵孔,沒再說下去。辛不離也一時黯然。

    那年饑荒,苦水井死了不少百姓,辛不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三姊和幼弟餓死在席棚……再多一張嘴,實在養不起,隻能又把蓮生交給了鄰居賈家。賈家又交給了顧家,顧家交給湯家……蓮生九歲那年,收養她的汪家打算把她賣掉,多虧蓮生機靈,逃在尼姑庵裏……

    “……一個女孩子,這樣孤苦流離,實是比咱們有家有戶的都更不容易。”辛陳氏幽幽長歎一聲:

    “稍微性子弱點的話,都不知會淪落到什麽樣子,要不賣身為奴為妓,要不早就尋了短見了。人家硬是熬下來,如今水靈靈一個大姑娘,又能幹,又漂亮,性情又好,真招人喜歡。我看敦煌城裏就沒有姑娘比她更好看,隻不過是沒法子精心打扮……”

    辛不離想起剛才與蓮生的對話,不禁嘴角微微泛出一絲笑意。“還好,她也不在意這些。她一點都沒覺得自己漂亮。”

    辛陳氏也微笑點頭:“這姑娘,真憨。你說她像壁畫上的飛天,瞧把她笑得那樣子。”

    辛不離愕然睜圓雙眼,望著母親,霎時間黝黑的麵孔燃成通紅:

    “阿娘!你怎麽偷聽我們說話!”

    “還用我偷聽啊。”辛陳氏舉起葵扇,愛憐地戳著兒子額頭:

    “咱們家那板壁破得,大縫子都能直接鑽個人過去,阿娘在房裏縫補衣衫,你們就在隔壁又說又笑,教我怎麽辦,難道把耳朵堵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