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天降橫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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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水井的孩子,真是長到這麽大,都從來沒有一下子拿過這麽多錢。
平日裏揣個十文八文,已經覺得沉甸甸地壓得佩囊都承受不住,卻原來那十文八文銅錢根本是輕若無物,用麻繩穿到一起,才叫重,這麽的重,一吊一千文,重得一隻手臂都抱不住,要兩隻手一齊去抱,方能穩穩捧在懷中。
發薪的日子,真是每月最熱鬧、最開心的一天,甘家香堂的賬房周圍,人來人往,笑語喧嘩,全是領工錢的夥計,室中擠得滿滿當當,一人叫號,兩人發錢,眾人擁在櫃前排著隊伍領取,個個臉上都是收獲的喜悅。
“雜役蓮生,工錢一吊!”
哐當一聲,整吊銅錢丟到蓮生懷裏,砸得她伸手接錢的雙臂微微一沉。
蓮生瞪著懷中的錢,半信半疑地思索,大眼睛眨了又眨,猶如身處夢中:“吳先生,這工錢……弄錯了吧?”
賬房吳桂枝,眾人都稱她為先生,其實亦是女子。此時正忙得左右開弓,一手撥著算盤,一手勾著賬簿,頭也不抬,隻丟過不耐煩的一句:
“怎麽會弄錯!”
“我……我是廚房雜役,七月初一才上工的,到如今隻有半月,給了我整整一吊錢?”
“廚房雜役,每月工錢兩吊,半月不給一吊給多少?”
蓮生霎地睜大了雙眼,恨不得把兩隻耳朵也一齊豎起來:
“每月工錢兩吊?”
“怎麽你自己不知道嗎?師父也沒告訴你?”吳桂枝扭過身子繼續忙碌,不再理她:“少見多怪。都來甘家香堂做工了,還這麽小家子氣!”
再抱著這沉重的一吊錢擠出人潮,來到外麵太陽底下,蓮生已經是滿頭滿臉的汗,呆呆地也顧不上擦。
每月兩吊!
兩千文銅錢!
一個蒸餅一文錢,一升粟米十文錢,一壇黃醬二十文,一匹上好的素絹也不過七八百文!
蓮生早已過慣了一百文銅錢打發一個月的日子,平日給人做工,浣衣、縫補、打雜、放牧,同時做好幾份活計也賺不出半吊錢。如今將這沉甸甸的一千大文抱在懷裏,感受著烈日照耀下,那份金屬的冰冷與火熱,心中的激蕩,翻騰,險些要化作狂歌熱舞,就在這光天化日下抒發出來……
“……我看好這套銀針,已經一年多啦,做夢都想著攢錢,現下總算夠了數,馬上就去鋪子買下來……”
席棚中的蓮生,興奮猶未消褪,喜氣洋洋地揮著雙手,四周的破敗與黯淡,因她的歡聲笑語,處處都散發著熱烈的光芒:
“瞧你隻有幾支毫針和長針,還都是鐵的,每天磨磨磨,不然就鏽了……這套針是精鋼鍍銀,再也不會鏽啦!……”
辛不離仰頭望著她,看著她的歡喜,她的熱烈,他那澄明的黑眸,漸漸變得迷離、模糊,似籠罩了一層濕霧,唇角微微牽動,卻良久沒有出聲。
“怎麽了,你,你為何不高興……買錯了嗎?”
蓮生眨眨眼睛,緊張地斂起笑容:
“劉記的手藝,不會有錯啊,他說這九種針具可供一切針灸所用,一個醫師隻要有了這套針具,開醫坊都夠用了的……”
“沒錯,沒錯。”
辛不離倉促地低下頭,凝視著手中針囊,微微吸了一下鼻子。
“你這點錢,也不是容易賺的,怎能這樣花掉?這兩個月來你為了進那香堂,勞心費力,人都瘦了,也不給自己買些好東西補補身子……”
“哎,沒錯就好。”
蓮生瑩白的小臉上,重又溢滿笑意,放心地拍了拍手:
“這,才是最好的東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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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生的心裏,早有一個夢想。
要憑自己的本事,讓親愛的人們都過上好日子。
自幼無父無母,又早早失去了張婆婆,蓮生的身邊已經沒有至親,她深深愛惜、牽掛和感念的,就是苦水井的鄉親們,是辛不離,是辛陳氏一家,是曾經收留過她的王大娘,秦二嬸,常分她一口粥飯的霍家姊姊,紀家老公公,尼姑庵裏的師太,豆腐坊的方四叔……
尤其這不離哥哥,現今就是她最親愛的人,多年愛護她,幫助她,全心全意疼惜她的人,若她自己有家,有親人,有一個同胞的兄長,也不會比辛不離待她更好了,是他讓她知道,這世上什麽叫溫暖,什麽叫愛惜,什麽叫守護,什麽叫相依為命,患難與共……
身旁有這樣一個人,有這樣的寵愛,才能讓蓮生在十幾年的苦水井生涯裏,在無邊無際的淒風苦雨裏,仍保有一顆明朗的心。
若有可能,她也願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給他,將自己燃燒成一團火,守護他,溫暖他,幫他度過所有的淒寒。他也是那樣苦,自幼流離顛沛,吃糠咽菜,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空懷一腔好學的誌氣,卻連學塾都上不起,練就了一手針灸的本事,卻連一根像樣的銀針都買不起……
夢想隻是夢想,蓮生並不知道這願望如何才能成真。世道太難了,能給苦水井的孩子走的路,太少了,做官要論門庭,從軍要憑武功,經商要有本錢,務農要有土地……她和他,有什麽?一貧如洗,仿若那枯竭的井底,隻剩一層爛泥。
身邊多少鄉親,一生就這樣過去,在垃圾中,席棚下,終生苦求一口最基本的飯食,最後靜悄悄地倒在塵埃,到死都掙不出一塊能埋屍骨的墳地……
然而命運早早地將她送上絕路,反而激發了她拚死抗爭的決心。為了保住自己的精魂不散,五識不失,她傾盡所有,奮力一搏,終於讓這茫茫前路,略現一絲光明。
就算最終尋不到續命的香方,就算壽命隻餘一年半載,又怎樣?
或許她可以用點時間,為不離哥哥換取一份生計,縱使自己將來魂飛魄散,也多少回報一點他愛護她的恩情。
蓮生笑嘻嘻地坐下,拱在辛不離身邊,看他愛不釋手地撫摸那銀針。她還沒有告訴過他,自己拚盡全力要謀求香方的緣由,這小兄弟一旦知曉那秘密,必得日夜為她的性命擔憂,她不想那樣,有他的守護,有她自己的努力,便已經足夠。
“真好,真亮,真直……鐵針哪裏能比……”辛不離愛惜地掂出一支針,舉在空中,指給她看:
“這叫鈹針,也叫劍針,《靈樞九針論》裏說:‘鈹針,取法於劍鋒,廣二分半,長四寸,主大癰膿,兩熱爭者也。’你看,針形如寶劍,針尖如劍鋒,兩麵有刃,可以切開癰疽,排膿放血……這叫鍉針,針尖是鈍圓的,如黍粟一樣,這種針不須刺入肌膚,而是用來按摩經脈,按壓穴點,有導氣和血、扶正祛邪功效……”
蓮生坐在他身前咫尺,雙手托著兩腮,滿臉止不住的笑意,一雙明眸閃動,望的卻不是那銀針,而是辛不離興奮的臉。席棚四麵漏風,烈日自天棚射下,一道明亮的光芒正罩在辛不離頭頂,他卻全然不顧陽光烤炙,任由那汗水在麵頰流淌,晶亮的黑眸隻癡癡盯住那幾支銀針:
“那次在回春坊,孫老先生教了我手法,可是我自己沒有針,隻能用削尖蘆葦杆來練習……這回一定要好好練習精熟,再去回春坊找他求教,必然更有進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
能有這樣的一刻,花費多少辛苦,拋卻多少血汗,都是不枉。就算求不到什麽香方,尋不到什麽前路,能有現在這一刻,一切就已經值得。
“辛神醫,你先給我針一下試試?”蓮生笑嘻嘻地湊上前,扭過半邊臉給辛不離看:“看,嘴巴都起了痘痘呢。說真的,最近還真是邪火攻心,隻吸食花香都補救不來。”
辛不離的視線自銀針轉開,望向蓮生的臉。
圓潤光潔的小麵孔,肌膚緊實,細嫩,晶瑩如玉,雖然罩著一層極細的茸毛,仍反射著明顯的光點。頸中透出的清香,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尤其勢不可擋,一縷縷鑽入鼻端。
辛不離微微向後側了側身。“哪裏有痘痘,沒有。”
“有啊,有,看。”
蓮生趕忙湊得近些,就在辛不離眼前咫尺,伸出一隻手指,用力點動自己腮邊:“在這裏,看不到麽?我都摸到了啊。”
光潔的麵頰被指頭戳出一個個小坑,瞬間彈回,如一隻煮熟的蛋清,雪白,光滑,細嫩,爽脆……
辛不離陡然起身,整張麵孔飛快地燃紅,仿佛湊上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枝火把,一爐炭。
“何必……何必要針灸?針灸對你,效用有限,遠不如吸食花香,療治百病。”
“試試你的針啊!以你的手段,定然好得更快!”
辛不離用力抹去滿臉的汗水,也似乎要一並抹去那片火辣辣的紅熱。手忙腳亂地離開坐席,退到草棚一角,燃起燈火,撿出水盆、布巾,為那套新針擦洗、炙烤:
“治痘痘……需要針刺幾個穴位調理。你躺下,我……我試試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