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密林探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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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重耳一雙銳利眼眸,一瞬不瞬地盯在蓮生麵上仔細打量,皓月映照下看得分明,隻是個柔弱少女,神情中便已經少了些敵視與警惕之意。按在劍柄上的手指,也早已鬆開,唯有眸中驚疑不減,仍是一聲接一聲地逼問:

    “你是什麽人?家住何處,姓甚名誰,深更半夜地在這林中做什麽?”

    還是那樣可惡的、蠻橫的、不容辯駁的口氣。

    蓮生扁了扁嘴巴。她豈肯對這手下敗將低頭,滿腹的慌張淩亂,頓時轉為不甘示弱的傲然:“你又在這林中做什麽,是殿下就可以夜不歸宿了?”

    李重耳更驚,右手重又按回劍柄,眼中光芒閃動,將她從頭到腳掃視個遍,兩道濃眉挑成一高一低:“你識得我?”

    “何止是識得你,還識得你的……”

    蓮生努力忍住笑意,正待好好調戲他幾句,一抬眼望見他身後,卻不禁愣在當地,一雙明眸瞪得滾圓,困惑地左望一眼,右望一眼:

    “咦,你的人馬呢?你那個寸步不離的奶娘呢?……藏到哪裏去了?”

    李重耳那千人儀衛,如今已經減至五百,擾民程度,輕得多了,然而此刻身周,全然杳無一人。不但沒有侍衛,沒有樂師沒有旗手,連那個如影隨形的霍子衿都沒有。這情形可相當奇特,比單槍匹馬迎戰山膏還更加不尋常。

    李重耳的臉上,又是自得,又是驚疑,神色變幻不定。敦煌人識得他,本不是異事,但這女子的神情太過離奇,不但毫不畏懼,亦沒有一點點麵對陌生男人應有的警惕疏離之意,張口便問,反唇便譏,語氣中滿是親近與自在,搞得很熟絡的樣子。

    哪兒來的奇怪女子?為何這樣待他?

    “你到底在做什麽呀……”蓮生本來,隻想找個托詞,敷衍幾句,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此時一見這情形特異,倒是真心疑惑起來:“也是錯過回城的時辰,進不了城門了麽?”

    李重耳傲然揚起下頜。“徼循京師內外,是本王職責所在,我怎能進不了城門。我是……我是另有要事。”

    “有什麽要事?”

    蓮生這才注意到,這殿下已經不是下午比武時的飛揚跋扈,亦不是輸掉後的不忿、悻悻,而是掩飾不住的憂急焦慮,整張臉晦氣沉沉,自打剛才露麵,就一直緊鎖著眉尖。

    “什麽要事需要半夜來九嬰林做,抓蝙蝠,捉鴟鴞?你……該不是也來找芳草吧?……”

    李重耳微微搖頭,舉頭望了望四周,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輕歎。

    蓮生這心中,頓時被同情和仗義塞滿了。

    這家夥是遇上了什麽煩心事?讓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子,也這樣愁眉不展。雖然此君為人驕橫,處處惹人厭憎,但是看在三個月來痛快廝打的份兒上,頗有惺惺相惜之義,不忍心看他沮喪成這般模樣。

    “有事說嘛。這林子我熟悉得很,說不定可以幫你。”

    不知是蓮生人畜無害的容貌,天真嬌憨的神情,還是語氣中自然流露的熟絡與關切,讓李重耳的臉上,也漸漸放下那份戒備,湧現出更多的無助來:

    “我是在……找東西。”

    ——————————

    “玉瓶?”

    “嗯,手指大小,通體潔白,瓶底雕成蓮台形狀。”

    林間小路上,蓮生踏過重重枯枝腐葉,專注地四下掃視:“下午丟的?”

    “是。這片空地,我已經找遍了,都沒有。若是在回城路上遺失,可就……找不到了……”李重耳揮動劍鞘,用力掃著周圍的草皮,神情強作鎮定,但是語聲中幾乎帶了一點哭腔。

    “你貴為皇子,什麽好東西沒有,為何對一個小小玉瓶如此珍愛?”

    “是前輩親人的留念。”李重耳悶悶低頭:“隨身十幾年了。”

    “哦。……”

    身後的蓮生,同情地點了點頭。

    那就難怪。

    不知是什麽重要的前輩親人,留下這小小紀念,讓這目空一切的家夥急成這樣。一路上幾乎是走幾步就摸向腰間鞶帶,扯開虎頭佩囊,數一數裏麵的物件。人是要急到了極處,對極重要、極心愛、極不可替代的物件,才會如此倉皇,呆傻,不可置信地反複翻查,仿佛多查幾次,那物件就會自動跑回來。

    那虎頭佩囊,是大涼五品以上高官貴胄的專-製,因品級高低而質料不同,蓮生雖然不懂得分辨,但李重耳腰間這一隻,再不懂也能看出非比尋常,乃是純以金絲織就,親王以上獨享的至尊。小小囊中,例必隻裝印綬,而他竟在這佩囊裏,除了四彩朱綬的龜鈕金璽之外,還裝了那隻玉瓶。

    如此深重的心意,如此焦切的掛牽。

    教蓮生也跟著焦急起來了。

    這種佩囊,等閑不會有失,顯然隻能是下午與蓮生廝打的時候,扯開了囊口,才搞得玉瓶失落。若真是自此找不回來,連蓮生都忍不住要自責啊。

    仔細思忖,到底是哪個瞬間的搏殺,會導致佩囊的撕扯?下午足足打了半個時辰,蓮生那杆長-槍如蛟龍出水,逼得李重耳騰挪縱躍,整片空地上到處都是他的足跡,還真不好說是失落在哪一步。

    明月朗星,靜靜高懸頭頂。

    如此茂密的森林,也擋不住四下裏銀波流瀉。樹叢間,小溪裏,如茵花草上,全都飄蕩著湛亮的光波,放眼望去,處處光芒閃亮,實在無法辨識哪裏才是那指頭般細小的玉瓶。

    李重耳高大的身軀,幾乎俯在地麵,一邊急切尋找,一邊抱著一線希望,再三在佩囊中掏摸。

    “若是……帶上你那些侍衛一起來找,豈不是機會更大些?”蓮生努力想著主意:“養兵千日,正好用在這一時啊。”

    李重耳搖了搖頭,眉尖緊緊鎖在一起:“我倒是想傾王府之力一同尋找,但若是傍晚時分也倒罷了,發現遺失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若再帶人出城,須得有聖上詔令。當下權宜之計,隻好隻身前來,先找上一找,實在找不到,明日再率侍衛……”

    “這林中鳥獸甚多,隻怕過了今晚,東西已不在原處。”

    “……唉!”李重耳長長地哀歎一聲。

    “別急!”蓮生握了握小拳頭:“吉人自有天相,你如此珍愛的東西,神靈會保佑你!縱然上天入地……”

    話音剛落,腦海中光芒一閃。

    想到下午激戰到極酣之處,銀槍勁挑,李重耳連人帶槍自她頭頂翻過,直摔在空地外沿的泥坑裏,險些插了個倒栽蔥。那霍子衿手忙腳亂地把他刨出來,不顧李重耳不耐煩地大罵,立時便摸出龍澤丹為他塗抹,兩人在泥坑裏還撕扯了幾下,教蓮生撿了不小的笑話。

    那泥坑……

    蓮生雙眸一轉,望向空地外沿。

    泥坑就在前方,半坑水在月光下微微蕩漾,閃爍著粼粼波光。

    坑邊蹲著一隻烏鴉,漆黑的翅羽展動,一雙滾圓的小黑眼珠,正狡獪地盯著蓮生。

    烏黑的喙尖,叼著一枚手指大的閃亮物件。

    “是它!”

    還未待蓮生舉步,那賊鳥已自坑邊振翅飛起,呱呱兩聲鳴叫,聽起來甚是得意。

    追趕已然不及。李重耳縱身拾起一塊石子,揚手勁射,平日一身武藝,此時正派用場,那石子如流星趕月,破空疾飛,準準地射中烏鴉脖頸。呱地一聲哀鳴,黑羽飛濺,烏鴉翻跌樹下,玉瓶在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也向樹下落去。

    兩人發足狂奔,轉瞬奔至近處,卻見是一棵極粗壯的老鬆,樹下盤根錯節,結成一個扁圓的洞口,玉瓶正正落入洞中,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這可難了。”蓮生蹲在洞邊,仔細撥弄周圍草叢:“是個胡狼洞,嗯,全是蛛網,廢棄很久了。裏麵不知有多深,人又進不去。”

    “待我回去多叫人手,來把它挖開!”

    “隻怕你的人手來時,它又被什麽叼走了……”蓮生托著下巴,略一思忖,啪地拍了一下膝頭:“也罷!我鑽進去幫你掏一掏,也許運氣好……”

    “你閃開。”李重耳照例是不容置疑的蠻橫口氣:“我自己來!”

    蓮生咧嘴一笑。“你這塊頭,進得去嗎?”

    狹小的洞口,隻有尺餘方圓,以李重耳的魁梧身量,隻怕鑽到一半要卡在裏麵。李重耳望望洞口,又望望這素昧平生的嬌弱少女,正急得抓耳撓腮,已見蓮生快手快腳地拾過幾根枯枝,以蒿草纏起,又自荷包中摸出火石火鐮,劈啪打出火星,將枯枝燃起小小火苗,雙袖一挽,照那洞口一撲,蹬著腿兒爬進去了。

    狹窄的,然而長得似乎漫無盡頭的一個洞。

    胡狼本就臊臭,蓮生又是嗅覺敏銳,這洞裏的氣息簡直如利刃割麵,教蓮生中心欲嘔,淚水橫流。勉強屏住呼吸,拚命向洞中爬去,借著手中微光,雙目圓瞪,伸手四處探摸,觸手處千奇百怪,泥土、樹根、蟲豸、糞便……

    隻能咬牙忍耐,不去琢磨那些醃臢與可怖的細節。

    漫長的狹洞,一無所獲。前路越來越是狹窄,想是將近洞底,縱然蓮生身形窈窕,也再也無法前行。

    突然眼前一閃,一道異樣的亮光。

    洞底盡頭,火苗照耀下波光變幻的,正是一隻潔白溫潤的玉瓶!

    比拇指大不了多少,通體無一絲瑕疵,瓶頸細長,瓶底雕成蓮台形狀。

    蓮生暗喝一聲大彩,急忙縱身前探,一條纖細的手臂伸到極處,謝天謝地,將將夠得到那隻玉瓶。

    手指觸到玉瓶的一瞬間,驀然全身一顫。

    眼前刹那間光輝萬道,蓋過枯枝火苗,蓋過洞中幢幢黑影,蓋過所有的一切,隻餘漫天白茫茫的光芒,仿佛整個人身在虛空。四下裏香風浩蕩,吹起衣袂飄飄,漫漫雲海中,依稀浮現花朵,樂器,瑞鳥珍禽……

    幻影轉瞬即逝,麵前忽然一陣昏黑。

    比剛才更黑,更暗,更陰森。

    原來是枯枝已經燃盡,火苗漸漸熄滅。最後的微光輕輕一閃,照到身邊掠過的一片銀鱗。

    “蛇!”

    蓮生終於顧不得臊臭,顧不得灰塵蛛網,顧不得身邊的一切,雙手齊舞,要多尖利就有多尖利地嚎叫起來:

    “救命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