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急尋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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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生氣了。

    欺辱她都還不要緊, 居然欺辱她的不離哥哥。

    說別的或許還好,不離哥哥也並不是狹隘計較的人, 偏偏一開口就羞辱他的人品醫術,什麽“苦水井的神童, 不如太醫院的蚊蟲”。

    你才是蚊蟲, 你李家滿門都是蚊蟲。

    因打傷他肩膊而生出的那份歉意, 一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若不是辛不離伸手拉開,蓮生真想再跳上去, 騎到那小子身上,狠狠揍他一頓, 教他從今以後都好好記住要如何尊重人……

    “你也別欺人太過。”

    這一路上,辛不離抓緊機會諄諄善誘:

    “依照比武規矩,固然是強者為王, 想怎麽打就怎麽打;但你須牢牢記得, 這世間所有往來,均不能忘了身份。他是個皇子,與你我根本不是同路人, 能信守比武規矩已經難得, 真要是逼急了翻臉, 你武力再強又怎能敵得過他的權勢?這回你要好好記住我說的話, 從今以後,遠離此人, 不要再惹事生非……”

    “知道了, 知道了。”蓮生滿腔憤懣未熄, 奮力揮舞著拳頭:

    “富貴又怎樣,皇子又怎樣,他有他的身份,我有我的誌氣!他一天不向你道歉,我就一天不理他。哼,不比武就不比武,我又不是找不到豺狼虎豹來打。這等人品惡劣的小賊,壓根不值得交往。早知道他是這副德行,那日我都……都不應該幫他!……”

    辛不離倒神情鎮定,一雙黑眸漠然遙望遠方,隻腮邊肌肉微微繃緊,看得出緊咬的牙關。

    “‘苦水井的神童,不如太醫院的蚊蟲’,這話是難聽了點,但說得倒也沒錯。做人起點不同,拚盡全力也難以追趕。我能做的,不過是竭盡此生所能,盡力做到最好,至於到底是神童還是蚊蟲,世間自有公道,不是他一番言語所能判定。”

    “著啊,我不離哥哥就是看得透徹。”蓮生用力點頭:

    “他不稀罕咱們,咱們還不稀罕他呢!以後若再理他,我是小鼠子!”

    ————————

    不比武就不比武。

    比起比武打架,蓮生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小草廬,早已被她折騰得不成樣子,四處都是努力製作香品的痕跡:曬枯的花,煮爛的草,醃得酸臭腐爛的塊莖,搗碎之後不成模樣的粉末,各種失敗了的走了味的香材……這幾日嚐試著收集蒸煮香材後的餘水,水中香氣氤氳,當可一用,但是做起來渣滓混雜,再細的紗羅也無法過濾幹淨,試來試去,仍不能用在香品中。

    要怎樣把那濃香留下來呢?怎樣凝固,調製,做成香品?

    她已經努力學會了很多,懂得辨識所有的香氣,懂得什麽樣的味道最是純正,什麽樣的香氣最是怡神,就差那麽一點點了,一點點……

    無邊無際的迷霧,將她團團籠罩。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不知道未來怎樣,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心中所思所想,她可以忘記自己被打得紅腫的雙頰,忘記唇邊磕破的創傷,忘記草廬的破敗,身周的孤寒,身世的飄零,前途的無望……但是,四周白茫茫看不到盡頭,明知道有一處門戶能助她步入妙境,但茫然摸來摸去,總是差那麽一點點,一點點……

    敦煌花神廟的殿堂裏,蓮生跪在神像前,默默合掌祈禱:

    “求花神娘娘保佑,助我快些找到修身續命的異香。不知是花香還是什麽香?小女子活到現在不容易,可不能輕易死了,願傾盡所有,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實在已經走投無路,不知該如何是好,拜不到香神,且找花神來拜一拜。

    花神女夷,傳說是百年前的女仙南嶽夫人魏華存的弟子,精擅種花養花,死後被西王母接引升天,掌管天下名花。這位女神在敦煌,不像香神乾闥婆那樣孤處秘殿,花神廟雖然不大,卻是個極熱鬧的所在。

    每年二月十五,是傳說中的女夷生日,更是一年花季之始,喚作花朝節。二月,八月,各為春秋之半,所以二月十五為“花朝”,八月十五為“月夕”,花好月圓,朝夕輪回,一年始終,都是好時節。花朝節到來之際,正是春風解凍,萬物萌青,整整苦寒了一冬的敦煌城,仿佛就在這一天裏,忽然爆發出濃濃春意,到處枝苞萌生,妝點全城,萬千女子傾巢而出,齊聚在花神廟裏拜花神。

    蓮生深愛這個花朝節,比所有節日都更讓她欣喜。萬紫千紅,自此光降,她的饕餮盛筵,也從這裏開始。除了美食,還有很多熱鬧,都是平日不曾有的呀,要掛花燈,做花糕,賞花踏青,撲蝶挑菜,剪五色彩花插頭,或是粘於樹枝,叫做“賞紅”……多可愛的神靈,多可愛的節日,一年到頭天天過,都一點不會厭煩。

    此時尚是盛夏,炎熱的正午,小小花神廟中一片清淨,遠不如花朝節那般人潮洶湧。安靜的殿堂裏,就隻有蓮生一個人跪拜祝禱,神台上的花神像默默俯瞰著她,唇角掛一絲慈悲的微笑。

    花神廟裏這座神像,不似尋常神像大多坐於蓮台之上,而是足踏雲朵,遨行花海之間。仰頭細望,隻見那女神姿容絕世,螺髻蟬鬢,皆簪有四季花朵,周身鮮花縈繞,於衣襟下,披帛間,若隱若現,望向人間的雙眼,飽含溫柔與憐憫,教人一望之下,忍不住心生親切之意……

    “花神像重塑了呀。”蓮生驚歎出聲:“二月份花朝節來拜祭的時候,還不是這樣子!”

    “小施主眼光犀利。”一旁添加燈油的道姑笑道:“三月間為花神娘娘重塑了金身,四壁圖畫、梁枋彩繪,也都重新做過,眾人皆說做得好。”

    “真是好!這神像,美得不可名狀,既有神祗的慈悲,又有凡間女子的風流嫵媚。是哪裏請來的畫師?”

    “新來的一個中原畫師,名喚柳染。嘖嘖,手藝真是老到。”

    柳染……

    這名字好熟悉啊。

    依稀想起,是楊七娘子提起過。她的店中,那幅氣勢磅礴的巨幅《鹿王本生》壁畫,就是柳染的手筆,楊七娘子說到他的名字,滿臉掩飾不住的仰慕神情。

    仰頭望向梁枋,果然全新繪製,枋心彩畫燦爛奪目。五彩疊暈,繁花似錦,一層層百花團窠寶光燦然:海石榴團窠、梅花團窠、蓮荷團窠……四壁也都是四季花神的圖畫,牡丹,芙蓉,黃-菊,蠟梅……一個個姿容絕美,風儀生動無匹,仿佛隨時都要破壁而出。

    紅粉,青華,赤黃,大綠,為這小小廟宇,點染無盡華彩,真的化作了一個超脫凡俗的空間。不僅是蓮生,不僅是那道姑,廟中進進出出的所有人,都被這精妙絕倫的手藝吸引,一疊聲地讚歎。

    做人,就是要做到這樣啊。

    像這柳染,像那白妙,在自己的地界裏做到絕境,技驚四方,人人景仰,千秋難移,萬金不換……

    身後衣袂悉索,清香撲麵,另有一個女子近前,跪在蓮生身邊。蓮生連忙向旁邊挪了挪,眼角瞥去,隻見那女子裙腳鋪在蒲團上,墨綠顏色,彩蝶牡丹團窠紋樣,邊緣描以金粉,精致亮麗,看著煞是眼熟。

    “花……花姊姊?”

    那女子燃香默禱已畢,正要斂裙起身,猛聽得身旁招呼,倒嚇了一跳,一雙眼瞪得滾圓,警惕地打量蓮生。

    “花姊姊,我是廚房雜役蓮生……”蓮生恭敬施禮,難為情地笑笑:“上次在凝香苑冒犯了烏沉師父和白妙姑娘,多蒙花姊姊解圍,還沒有當麵謝過。”

    “哦,是你。”花夜來微微點頭:“我記得你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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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夜來,甘家香堂二品香博士,凝香苑“花”字香室的主人。

    同是上品香博士,這位姊姊的品性,與白妙大是不同,十分之親切和藹。容長鴨蛋臉上,總是掛一絲淡淡微笑,對蓮生這個身份低賤的廚房雜役,也並沒有什麽疏遠和嫌棄。

    “小妹妹也篤信花神?這時候前來拜祭。”出得花神廟的路上,花夜來含笑開言:“又不是花朝節。”

    “有點心事,要求求花神娘娘。”

    “有何心事?”花夜來一雙妙目,饒有興致地打量蓮生:“小妹妹如此麗質,初見時連我都驚了一跳,卻隻在廚房做個雜役,想必是十分委屈了。”

    “不不不,做雜役倒沒什麽,我隻是……”

    受慣了師父烏沉的嗬斥打罵,還有那白妙姑娘的無端冷眼,如今忽然見這姊姊如此善待,蓮生這心中,溫暖得近乎酸楚,頓時對花夜來生出無限親近之意:

    “不怕姊姊笑話,我倒不在意做雜役,但是很想製出自己的香品,做上香博士,去香神殿裏拜香神……”

    噗嗤一聲,是花夜來笑了,笑得伸袖掩住櫻唇,雙眼彎彎,眯成一線。蓮生自知出言不妥,不由得羞怯地低了頭:

    “姊姊見笑。我連製香都還不會,就妄想做上品香博士進香神殿,是太冒失了一點。”

    “要做上品香博士,那是極難的呀。”

    花夜來側頭望向路旁樹蔭,失神良久,黯然輕歎了一口氣:

    “都道是進了凝香苑,便是人上人,內中艱辛跌宕……外人哪裏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