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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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蓮生低了頭, 小臉憋得通紅,嘴唇翕動多次, 終於是無法分說。

    “哦,我明白了。”花夜來淺淺一笑:“妹子是不耐煩與姊姊一起製香, 想要盡早自立門戶。”

    “不不不,”蓮生雙手連搖:“我願意與姊姊製香,一起製一輩子都好, 隻是……蓮生迫切要進香神殿, 求一個要緊的香方,時光已然有限, 卻是耽擱不得。”

    “哦,求香方啊。”

    花夜來略舒一口氣, 撚著手中香丸,凝思半晌, 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那更急不得。你須知道,進香神殿求香方, 最關鍵的其實不在於品級,更在於你對香道的修行。若是修行不到, 就算到了香神殿中, 也無法與香神感應,求不到靈驗的香方。隻有修行夠了,香神才會庇佑你。不然你以為甘家香堂為何要分品級, 隻有那寥寥數人能夠進得香神殿, 若是一舉開放香神殿, 容所有香博士都進去求方,豈不是有更多生意?搞得如此嚴苛,正是因為神仙褻瀆不得啊。”

    蓮生麵紅耳赤,深深低了頭:

    “是,我自知修行還差得遠。”

    “修香與修禪一樣,要心靜,神定,無欲無求才是最佳,我怕你過於急切冒進,反而不進則退呢。”

    “是,是。姊姊教誨得是。”蓮生恭敬地躬下身子,一揖到地:“蓮生一定按捺心性,耐心與姊姊學習製香,先打好基礎再說。算來也還有些時日,蓮生勤學苦練,必要一舉成功。”

    花夜來頷首還禮,麵龐上露出讚許的笑容。

    “妹子果然聰慧,一點便透。姊姊也會全力幫你。你剛才說,你新製了一款香品?說來聽聽,讓姊姊幫你出出主意!……”

    ————

    寒風颯颯,穿堂入戶,在廊道裏吹得嗚嗚作響。

    蓮生垂手肅立門外,已經等了快半個時辰。雙手雙腳,全都凍得僵麻,不得不輕輕顛著腳步取暖,免得失去知覺栽在地上。

    傳她前來的店東甘懷霜,仍在廳內議事,偶爾有侍女進出伺候,厚厚的簾幕打起,隱約飄出隻言片語。

    “……做生意的,多少要遵從主顧意願。縱使她不是娘娘殿下,如此每年數百斤地在甘家香堂購置香品,所訴所求,我們也不能置之不顧。何況她又不是什麽無理取鬧,不過是要添兩味香材而已。時限緊迫,還是請白姑娘出手罷。”

    這是甘懷霜的聲音,低沉和緩,又不失掌門者的威嚴。

    另一個聲音響起,嬌脆如鶯,字字如珠如玉,卻滿是逼人的銳氣:

    “梅梢月影香,旨在清淡出塵,要的就是這個淡字。她硬要多加青木香與頂勃梨,說什麽偏好甘冽之味。喜歡甘冽之味,有的是香品可以挑選,為何一定要作踐我的梅梢月影?”

    恍若被一陣寒風吹襲入骨,蓮生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一聽這咄咄逼人的聲音,腦海中立即出現那日的凝香苑,掛著“白”字牌的香室門前,藤門霍然拉開,一個冰冷的聲音響在頭頂:“分明是廚房雜役,怎敢涉足凝香苑?”隨即一缽香材當頭砸下,茶籃傾倒,湯水淋漓……那隻裂成兩半的曜變茶碗,理所當然是要蓮生賠償,蓮生哪裏賠償得起,到現在還掛在賬上,每月要扣她一吊工錢。

    這位白妙姑娘,甘家香堂獨一無二的上品香博士,行事之驕橫霸道,連那韶王李重耳也有所不如。此刻在店東麵前,竟也是語聲淩厲,強硬,寸步不肯容讓。

    “白妹妹,那宋婕妤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妃嬪,聽說聖上常年隻眷顧她一個人,恩寵之隆,整個後宮都要甘拜下風……”

    這個柔婉舒緩的語聲,也是蓮生熟悉的聲音,是那二品香博士花夜來:

    “若因這一兩味香材而引得她對甘家香堂不滿,那不僅要斷了香堂財路,你我都可能有性命之危……”

    “關你什麽事?那自然是我的性命之危。”

    白妙冷笑連聲:“我倒要看看馨寧宮有多大本事,硬逼著香堂改香方。香道乃是心道,一個方子就是我的一顆心,心也好由她亂改的?你願意摘了你的心給她,我倒是不攔你!”

    “嗬嗬。”花夜來也笑了笑:“馨寧宮的眼裏一向隻有妹妹你,旁人就算想摘,又哪裏有這份榮耀呢。”

    “被宮裏看中算是什麽榮耀?我的香隻製給懂香的人!”

    厚厚的棉簾掀起又落下,語聲時斷時續。

    “白姑娘,梅梢月影不須改動,仍然是你的原方。那是蓋世的精品,甘家香堂的驕傲,我不會要你亂改。”依然是甘懷霜平淡的聲音:

    “但是主顧點的方子,於情於理,我們也應當照做。另起一個方子,加上青木香與頂勃梨,就喚馨寧香,專供馨寧宮使用,你看如何?”

    室中靜默良久。

    “如此胡亂加減,根本就是亂改。”

    白妙惡聲開言:

    “東家想討好主顧,我也沒法子,但千萬別說是梅梢月影香改的,汙了我白妙的聲名。我的梅梢月影,誰也不準動,你們高興配一個新方,盡管隨便配去,跟我全無關係,也犯不著假惺惺地問我。”

    呯的一聲大響,棉簾被高高掀起,又重重甩下,簾下珠串撞在門框,劈啪作響,簾角都扯落了一塊。蓮生趕緊跳向一邊,貼在牆上,隻見眼前人影一閃,白妙衝出門來,衣袂飄飛,倏忽而過,頭也不回地奔出廊外走了。

    室中良久沒有聲音。

    “東家……”依稀傳來花夜來的語聲:

    “東家也別放在心上,白姑娘的脾氣,一直就是這樣,不甚識得大體,我們都習慣了。東家又沒有要動梅梢月影,隻是教她個法子,應付馨寧宮的定製,依我看來,正是兩全之策。隻是,現下宮中已然傳了嚴令,時限迫在眉睫,白姑娘又撒手不管,我們當如何是好?”

    甘懷霜沉默半晌,方低聲道:

    “她既然不肯做,我也隻好硬著頭皮回絕這單生意,向馨寧宮領罪了,希望那宋婕妤通情達理……”

    “她哪裏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花夜來的語聲變得尖利,不自禁地說得越來越急:

    “那宋婕妤恃寵生嬌,最難伺候,敦煌城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她若怪罪下來,說我們抗旨不遵,甘家香堂如何承受得住?白妙既然不顧大局,我們也隻有另找別人來製那款馨寧香,滿足宋婕妤所好,東家你看如何?”

    甘懷霜輕歎一聲,竟是前所未有地躊躇難決:

    “梅梢月影是白妙的方子,找別人來仿製,有抄襲翻版之嫌,素為香界所不齒。”

    “那白妙自己不肯製,又有什麽辦法?又不是抄襲外頭的香鋪,都是我們甘家香堂自己的方子、自己的人,權宜之計,又有何妨。”

    又是良久靜寂之後,方聽見花夜來謹慎的低語:

    “我……我也是上品香博士,僅列白妙之下,東家若是信任我,不妨就把這件事情交給我試試?”

    “你確定能製出來?馨寧宮給的時限就在下月,接下宮中的活計若是不能按時出貨,要處刑下獄的。”

    “嗬嗬,有什麽不能呢。不就是梅梢月影加上青木香與頂勃梨嘛。”

    “你能製出梅梢月影?那是白妙自己的方子,素來也由她自己製成香品,我可不能要求她把方子交出來給你。”

    花夜來啞然片刻,似是下了什麽難以言傳的決心。

    “能!……那宋婕妤又不是香道中人,就算稍有點細微差異,諒她也品評不出來。”

    甘懷霜過了很久才開言。

    “好吧,也隻有如此了。這活計……我們接了,由你來製一款馨寧香,專供馨寧宮,不要在店中售賣,畢竟是仿品,不可與梅梢月影衝撞。”

    “……”

    花夜來似是欲言又止,沒有回應。

    甘懷霜放緩了聲音:“如此處置,委屈你了,這一單貨,抽六成給你,算是一點補償。”

    “哎呀,東家客氣了。”花夜來這才輕笑兩聲:“東家才是忍辱負重了,夜來都有些看不過去。”

    “沒什麽。”甘懷霜長歎了一口氣:“白妙身懷絕藝,恃才放曠本是難免,也正是因為一心撲在香道上,全然不理凡塵俗事,方能製出如此神品。我隻是生意人,做不到她的境界,唯有替她打掃這些俗塵就是了。”

    “東家真真高風亮節。白姑娘確乎超脫凡塵,到甘家香堂這幾年來,日日閉門造香,連家都不回的,也不見她家人來看望她,不知是怎麽回事?聽她口音,似是烏邑人氏?”

    “他人家事,少敘為佳。你可還有其它事?外麵還有人在等。”

    “沒事了,沒事了。”……

    門簾重又掀起,現出花夜來的身影。杏黃鬥篷,翻著雪白的風毛,襯托得一張粉麵嬌豔無匹。依然是滿臉溫柔和藹的微笑,眼眸光芒閃動,望了候在門口的蓮生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飄然向廊外行去。

    ———

    一道棉簾,隔得室內室外幾乎是兩個世界。

    廳中暖爐燒著炭火,還加有沉香,熏得偌大一個廳堂溫暖如春,香氣馥鬱而不失風雅。

    甘懷霜坐在厚厚的錦褥上,斜倚憑幾,懷中揣著一座小小手爐,妝容精致,環珮搖曳,一身華服美如神仙妃子,隻是眼中尚有濃重憂色,不自禁地蹙著眉尖。

    “東家。”蓮生恭敬施禮:“有事找我?”

    胸中不是不忐忑,一顆心跳得呯呯直響。素知甘懷霜日理萬機,不輕易見人,尤其她一個小小七品香博士,若無大成果也無大過犯,等閑沒機會見得店東一麵。如今一大早地就把她傳了來,真不知是吉是凶。

    全憑自己問心無愧,努力維持一個平穩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