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蕭索蕭索,且吟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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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窮夥計握緊朝天棍,麵色警惕地盯著洞口,唯恐邱正會弄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動靜。

    富東家麵色平和,兩隻手弄進袖筒裏邊,鐵算盤不知被他收到了何處?他靜靜的盯著洞口,卻是在等著邱正即將弄出的動靜。

    漁夫樵夫也都靜靜的等著。

    巨木沒有動。

    天羅沒有動。

    但是,有了動靜!

    汩汩的流水,從洞口巨木與砂石的縫隙裏湧出,清澈無,綿延不斷。

    此處靠近大河,地勢低窪,都說水往低處流,怎麽會有湧泉之像?

    水從哪裏來,難道是邱正引自地底黃泉?

    四個人彼此對望,都從對方的眼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迷惘。

    流水不語,隻是繼續汩汩流淌。漫過黃沙黑土,漫過青草枯葉,浸濕了四個人鞋底以及他們腳下的土地。

    窮夥計幾個盯著富東家,用眼神詢問是不是應該先撤出去再說。

    富東家麵沉如水,緩緩地搖了搖頭。

    此次他們幾人甘冒風險身入神州腹地,所為之事關係重大,知曉他們存在的人當然不能不除,所以他們與邱正,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麵。

    既然如此,便沒有撤離的必要。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股水是什麽來頭——這讓他感到了危險。而且他也知道邱正身得邱家嫡傳,道力在整個神州都負有盛名。

    但是,

    畢竟自己這方有五個人(如果把怪物也算在內的話);

    畢竟邱正被困洞底,被困下。

    縱然他步入神聖之境,自己這邊也有五分把握。

    尋常事物,有三分把握便可賭一賭。

    何況是五分?

    何況邱正未入神聖之境?

    何況,

    今天是必分生死之局!

    所以他選擇不退!

    幾人都懂了他的意思,沉默地握緊了各自的棍與斧頭,還有信念。

    一直吱吱叫的怪物也難得地安靜了下來。

    流水漫過它滿是黑毛的腳趾,涼涼的,潤潤的,和尋常的水並沒有什麽區別。

    它用因為斷了骨頭而軟塌塌的手掌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流水,似乎這樣可以讓斷骨的疼痛減輕些兒。

    天地空曠,曠野無語。窮夥計扭頭望望江麵來回遊弋的黑點,想著自己要不要先單獨過去把那孩子先擒在手再說,流水聲卻突然間大了起來。

    窮夥計悚然回頭。

    那個被巨木擋住的洞口,那個原本在向外汩汩冒水的洞口,突然間有了變化。

    洞口緩慢外溢的流水被洞內什麽力量激發,匯成一股激流直直地向衝去。

    力量之大,竟是將洞口重於千斤的巨木直接擊飛天。

    千斤巨木斜斜向飛行了一段,才很不甘心的轟然倒地,發出巨大的聲響,濺起一大片水花與濕泥。

    沒有巨木的攔擋,水流越發洶湧,繼續向,穿過天羅密密麻麻的眼。

    天羅再如何強大,又怎可能盡滿江水?

    直直向百米高,水流似碰到了半空無形的屏障,四散成薄薄的水層沿著一個弧度向四周蔓延開去。

    蔓延的範圍越來越大,方圓數百米之遙。

    然後水層低低的向下垂落,與地麵的水麵連接到了一處,遠處看似乎此地突然多了一幢水做的樓閣。

    富東家幾個,在這突然出現的樓閣的最心。

    富東家在水流直衝天之際,改變了自己最初的主意,身體極速下蹲,欲脫身離去。

    隻是水幕鑄的樓閣或者說囚牢生成的極快,仿佛隻是刹那,一切已成定數,無法改變。

    富東家曲下去的身體又慢慢地直起,表情變得無凝重。

    四十八顆鐵算珠無由而動,圍著他的身體下左右旋轉飛鳴,一個無形的罩子般將他保護在其。

    樵夫擎出了腰間的板斧,神色戒備。

    樵夫也將天羅收回,與樵夫斜靠著背站立。

    長毛怪物偎依在漁夫的腳下,低低地嗚咽,黃眼珠不安地轉動打量,對這薄薄的水幕充滿了畏懼。

    窮夥計卻一反常態,凶狠乖戾的麵色罕見地平和下來。

    他仰著臉,一動不動地盯著樓閣頂部的一處很仔細地看著,朝天棍隨意地被他單手駐在地,毫無戒備。

    整個樓閣都是水做的,樓閣的頂部自然也不例外。

    窮夥計盯著看的地方,正是洞底的水流與半空無形的屏障相接觸的地方。

    水流在那裏被屏障阻了一阻,水花自然飛濺。

    有的水花直直地垂落,也有一些粘在無形的屏障麵,緩緩的滑動。

    天近黃昏,暮光似遠山山頂半化的積雪,微微有些亮光卻並不耀眼。

    那些微微的亮光被懸在半空的水珠映射,很有幾分詩意與聖潔的意味。

    窮夥計抬著頭,對著水珠所蘊含的詩意和聖潔,凶狠的臉露出孩童般無邪而略帶羞澀的微笑。

    窮夥計或者說橫夥計,都是他靠著凶狠與殺戮拚搏出來的惡名。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很早很早的時候,他曾經是一個生。

    那時候的他,臉並不總是一股凶狠勁,而是有著生特有的生氣。

    那時候的他喜歡讀,從他學到了仁義和禮信。

    那時候的他更喜歡讀詩,喜歡詩那種本是詩的味道和語句。

    如果日子一直那樣的過的話,現在的他也許會是一個秀才,在一家私塾裏麵教著其他的學生,帶著他們一起搖頭晃腦地詠讀著那些傳誦千年的詩句。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窮夥計抬頭凝視著半空好似朝露一般晶瑩的水珠,喃喃地自語出聲。

    亂我心者,如琢如磨。”

    縱然星河,也有離落……”

    似乎是被他真摯的詠讀感染,半空一顆星辰般明亮的水珠和水幕離落,筆直地滴下。

    水珠被落日的餘光照射出五彩的顏色,映射到窮夥計的眼瞳,仿佛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漂亮到極點的彩虹從天空墜落。

    被水珠包含的詩一樣的美麗感染,窮夥計臉純真的笑意愈發濃烈。

    隻是,殺戮者的本能讓他心底湧現出一股淡淡的不安。

    這股不安原本極淡,幾乎不可察覺。

    但是這淡淡的不安與朝天棍棍靈的不安呼應,讓窮夥計的內心深處生出一絲警覺,朝天棍更是在他手莫名地顫動起來。

    雖然有點不明所以,本能還是驅使著窮夥計把手顫動著的朝天棍橫了起來,擋在了自己的頭頂。

    水珠繼續向下滴落,落到朝天棍的棍身。

    沒有水珠與木棍碰撞的砰然聲響,也沒有想象的水珠四濺。

    那滴水珠穿過了朝天棍,繼續……

    向下滴落!

    水珠穿過朝天棍,沒有拐彎或是偏移,那麽直直的穿過,在經曆過孔雀怒火焚燒而不曾損傷的的朝天棍棍身開了一個小小的洞口。

    而後繼續滴落。

    水珠落到窮夥計因為笑意而舒展開的額頭,依舊沒有聲響,直直地繼續向下,從窮夥計後腦滴落出來,帶著一團血紅落到地蔓延開的水麵,終於激起一點漣漪。

    那團血色隨著漣漪向周圍散開,漸淡漸無,終至消失蹤跡。

    窮夥計巋然仰麵倒地,目光依舊望著半空的水幕。

    更多的水珠落下,滴在他醜陋的臉,濺起的水花迷離了他的眼,打濕了他的麵頰。

    他勉力地張大嘴巴,用舌頭舔舔嘴角的水珠,發出愜意的。

    似乎那些水珠並不是水珠,而是多年的佳釀。

    他醜陋的臉依舊帶著純真的笑意,含糊地說出他一生最後的話語:“蕭索蕭索,且吟且歌……”

    讀完這首此生最愛的詩句,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然後,他帶著笑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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