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寧歌4
字數:11471 加入書籤
正文 夏憐緊張得連喉嚨都有些幹澀, 一旁的夏文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憐, 還不快叫大哥。”
“……大哥。”
“嗯。”
他的聲音很低沉,隻淡淡的一個字, 也能令她感受到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就在這時,夏憐聽見了夏宗元的聲音:“意兒, 你回來了。”
由君之心, 行君之意。
那是夏憐第一次聽見夏意的名字。
隻是後來,每當她再提起這個“意”字的時候,她想起的卻是另一句話——
“意, 猶抑也。舍其言,欲出而抑之。”
夏宗元走過去,眸中是無法掩飾的驕傲讚許之意,“聽說此行收獲不小。”
“拿下了兗州東南、西南。”夏意淡淡說著, 眸中毫無波瀾:“拔除了當地地頭蛇的勢力, 官府那邊也打點好了。”
“好!”
夏宗元很滿意。他年輕時一直想拿下兗州,尤其是東南、西南兩處最為繁華的地段。但是當地勢力也很強,最終他還是沒有冒這個風險。而他的兒子隻用了不到一年時間, 就完成了他一直不敢輕易下手的事。
“當地的地頭蛇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他們的人遍布兗州各地, 意兒, 你日後要當心他們殘餘勢力的打擊報複。”
“沒留活口。”
當夏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夏憐感覺自己的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
而比這句話本身更令她顫抖的, 是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
那是一種淡漠、涼薄, 沒有絲毫感情的殘忍。
雖然那些地頭蛇也都是作惡多端的人,可以說他們並不無辜,可是夏意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瞬間令夏憐感覺到一陣寒涼,仿佛這個男人視人命如草芥,任何人的生死都無法引發他內心的觸動。
夏宗元卻笑了。原本他也隻是象征性地問一句罷了,他心中再清楚不過,夏意的性子,和他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甚至比自己更加決絕狠辣,做事一定會斬草除根,絕不會留下任何後患。
夏宗元也曾是踩著無數人的屍骨走上今日的地位。
所以他知道,隻有實力才是在這世上生存的根本。誰強大,誰才有生存的權利,而弱者唯一存在的意義便是做強者的墊腳石,隻有強者才能立足於世。
而夏意從不讓他失望。
……
夏意回到夏府後,夏宗元和寧柔打算過幾日就離開京城。早在三天前他們便已收拾好了行裝,隻是在等夏意回來。
正如夏憐所說,家不可一日無主,更何況是夏家,這個雖無旁支、勢力卻極為龐大的家族。
夏宗元將手頭所掌握的勢力正式交接給了夏意。從廟堂到江湖,遍布各個階層和地區。
而他自己,便可以與寧柔一起在江南水鄉過一段世外桃源的日子。他過幾年便會回來,當然也有可能是十幾年。
臨行前,夏宗元來房間找寧柔。
“柔柔……當年的事……”
“當年的事,我們都不要提了。”寧柔苦笑了一下,“宗元……阿憐這次,謝謝你。”
“沒什麽。”夏宗元在寧柔身邊坐下,“小憐也是無辜的。”
寧柔歎息了一聲。
夏宗元又道:“文兒和盈盈都當小憐是你我所生的女兒,自會把小憐當作親妹妹看待。”
寧柔聽到的重點卻落在他處:“那就是說……”
“意兒自然能夠查到。我們可以瞞著文兒和盈盈,但意兒是瞞不住的。”夏宗元知道寧柔在想什麽,他握住她的手,“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既然已經承認了小憐,意兒自然一切心中有數。”
言外之意,夏意絕不會為難夏憐,哪怕他知道夏憐非夏宗元的骨肉,也不會揭穿這個秘密。
更何況,夏意有其他事情要去處理。他並不會花心思在一個小丫頭身上。
寧柔點點頭,“但願如此。”
夏宗元將她攬入懷中,勸慰道:“別想了,柔柔。姑娘大了,也不能總看在身邊……”
夏宗元帶著寧柔離開夏府,同行的還有夏府的一批暗衛,專門在暗中保護二人的安全。這些人夏憐並沒有見到,是聽桃紅說的,因為能夠見到就不是暗衛了。
她隻看到了夏宗元的貼身侍衛,是一個身材矯健的中年男子,一看便知是武藝高強之人。聽說此人是江湖中人,而且是江湖中能夠叫得響的人物。這樣的人夏宗元竟能籠絡過來給他當貼身侍衛,夏憐不得不佩服他。
而想到這裏,夏憐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那一排新綠的翠竹,和曾經住在那個房間中的人。
那是夏意曾經的侍衛。
如今人去樓空,當年的秘密也被隱藏在了竹影風聲中,再無人過問。
思及此,夏憐搖搖頭。她一定是想多了,與夏意有關的事,她不可以好奇。
不可以。
她已經後悔了一次,就在三天之前,在他處理那個叛徒的時候。
那天夏憐隻是碰巧路過夏意的書房,卻聽見裏麵傳來聲響。門並沒有關,隻是掩著,她能夠透過門縫隱約看見書房中的人。
她看見的不是夏意,是那個跪在地上渾身是血的男人。
那個男人在顫抖。
當時桃紅並沒有跟在夏憐身後。她愣在原地,不知怎麽竟忘記了移動步子,定定地站在那裏。
一陣風吹來,虛掩的門一下子敞開了。
夏憐能夠聽見自己的心髒在“砰砰”地跳動,在她清楚地看見那個叛徒的慘狀之前。她收回目光,可還是看見了那個人眼睛被挖、耳朵和舌頭都被割掉,嘴角還在往外滲血。
她目光一轉,便落在了那個坐著的男人身上。這一切發生的瞬間,他目視著前方,於是她隻能看見他的側臉。
那是一個極好看的側顏。他有著高挺的鼻梁和刀鋒般的薄唇,與夏文的斯文俊秀相比,眼前人的俊逸更多了幾分冷傲自持。
以及,毫無感情的涼薄。
涼薄。
那個叛徒依然在被折磨,沒有舌頭的“嗚哇”慘叫聲不絕於耳。別說是夏憐,就連書房中其他的幾個男家丁都有些受不了,這樣駭人的場麵他們此生從未見過。
可夏意卻依然穩如泰山地坐著,一雙冷眸中毫無波瀾,就那麽看著這個人渾身是血地被鞭笞,甚至還有幾滴血濺在他的月白色衣衫上,觸目驚心。
他的眼底依然隻有冷漠,無情和冷漠。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人,隻是一坨爛肉。
夏憐在顫抖。她難以想象,這世間怎會有人如此冷漠殘忍。即使是叛徒,一刀殺了便了,可他如此折磨他,令他生不如死,就連旁觀者都不忍直視。
“朔陽。”
就在這時,她聽見他突然開口。
低沉冰冷的聲音:“送二小姐回去。”
“是。”
侍衛朔陽走出了書房並關上房門,“二小姐,大少爺正在處理叛徒,恐怕二小姐不適合在旁。在下送您回房。”
“不用……我自己回去……”
夏憐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努力邁出僵硬的雙腿,轉身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這一路,夏憐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到房間的。
她想,她似乎是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桃紅剛剛和其他丫鬟一起外出采集回來,見夏憐的臉色有些蒼白,忙上前問道:“二小姐身體不舒服?”
“沒什麽。”夏憐有些勉強地扯出一絲笑容,“隻是剛剛路過大哥的書房,看見他正在懲罰那個叛徒。”
桃紅歎了一口氣,“也是他活該,這夏府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大少爺最痛恨的就是背叛。觸了大少爺逆鱗,肯定要死得很慘。”
夏憐垂下了眸子,隻是淡淡“嗯”了一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那之後的幾天,那個叛徒消失了,一絲痕跡也沒有。正如桃紅所說,誰也不會知道他是怎麽沒的,但他就是消失了,連具屍體也找不到,仿佛從未在這世上出現過。
就連書房的血跡,也早已被處理得幹幹淨淨。
而夏憐也沒有再碰到過夏意。他本就不常在夏府中走動,而夏憐又有意避開他,所以二人便一直沒有遇到對方。
直到這一日,夏憐收到了一封信,來自遙遠的清水縣。
她曾經的家鄉。
在此之前,夏府從來不會收留任何來路不明的人。但這一次,虞昭是個例外。
因為夏意點了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當時,夏盈就站在夏憐旁邊,當夏文提出請求想帶虞昭回府,並且夏意居然還答應了的時候,夏盈在夏憐耳邊悄悄說了句話。
她說:“確實,是個美人。”
能令夏盈承認“是個美人”的人,整個京城裏都找不出幾個。而虞昭是其中之一。
這句話在暗示夏憐,這個叫虞昭的美人,她的美貌已經達到了這般程度——不僅能令夏文為之傾心、甚至連夏意都願意為她而破一次例。
夏憐隻是附和地輕點了下頭。
從始至終,夏憐都不曾說什麽,當然她也沒有那個資格和膽量去質疑夏意的決定。隻是不知為何,她總是覺得這個虞昭似乎有問題。
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她說不上來。就是一種感覺。
虞昭進了夏府以後,被安排做了一個跑腿丫鬟。從她被帶回夏府,反應最大的人,不是夏家的四兄妹,而是鶯兒,夏文的通房丫頭。
下人們似乎都在等著看鶯兒的笑話。
這件事,還要從半年前說起。那時夏憐尚未住進夏府,這些都是聽桃紅說的。
鶯兒原本也是個幹粗話的跑腿丫鬟,可是有一次,她在燒火的時候碰巧被夏文撞上,當時她一副楚楚可憐泫然欲泣的模樣,便一下子勾起了夏文的憐香惜玉之情。
當然,隻是憐惜而已。當時他所做的也隻是吩咐管家,鶯兒這麽嬌弱,以後盡量不要給她安排這種活兒。
但鶯兒卻並不滿足於此。
就在那之後不久,鶯兒被管家安排去給夏文送糕點。那一次,她在糕點裏下了藥。
就是這種丫鬟爬床的戲碼,真實地發生在了夏文身上。
當時夏宗元還在,他對此事怒不可遏,想將鶯兒趕走。但鶯兒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當時跪在夏文麵前哭著對他說:“奴婢若有錯,便是錯在了對二少爺心存愛慕,奴婢此等身份,不該對二少爺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即使是死,奴婢也想告訴您,奴婢是真心喜歡二少爺,才會做出這種事……”
夏文一時心軟,便為她求了情,從此鶯兒就成了夏文的通房丫頭。但這件事之後,夏府便出了新規定,這種事以後決不能再發生,否則誰求情也沒有用。
其他丫鬟都心知肚明,哪有什麽“真心喜歡”,做丫頭的爬少爺的床,還能為了什麽?
但夏文就是這樣一個太憐香惜玉的男子。
當時桃紅在跟夏憐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不知是諷刺還是嫉妒,顯得語氣有些酸:“哼,不就是仗著自己有點姿色,又看準了二少爺人善良,所以才敢這麽大膽。”
夏憐隻是笑笑沒說什麽。
“那個虞昭也是,我看啊,她八成也和那鶯兒是一路貨色。”桃紅心直口快,心裏有話藏不住,便直接說道:“她要是能爬上大少爺的床,我算她有本事。”
夏憐原本正在卸下自己發上的珠釵,聽聞此言,突然手一頓。
她突然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一幕。
三天前,她在後山的涼亭處散步,本想直接回房,卻聽見那邊有腳步聲傳來。當時她恰好站在陰影中,月色照亮了涼亭,卻照不到她的身影,使她整個人完美地隱藏在了黑暗中。
她本無心“躲”在此處偷窺他人,可是很快,她看到了過來的人,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好尷尬地留在原地,不動聲色。
來的人,是夏意和虞昭。
夏意先走進了涼亭中,在石凳上坐下。虞昭跟在他身後,似乎很是順從的模樣。
虞昭站在夏意麵前,柔聲問道:“大少爺,不知您這麽晚叫奴婢過來有什麽事。”
“你覺得?”夏意突然站起身來,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你覺得我想做什麽?嗯?”
在夏意的這句話裏,夏憐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如果現在站在夏意麵前的人是她,她大概早已失了分寸。
但虞昭卻不是夏憐。
虞昭美目一轉,似是拒絕,卻更似引誘,“大少爺開口,想要奴婢做什麽都可以。”
月光落下,照在虞昭絕美的臉龐上。而夏意卻背對著月光,所以夏憐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情。
隻聽得他低沉而有些慵懶的聲音傳來:“做什麽都可以?”
夏憐還記得,當時虞昭的話——“隻要給小女一口飯,小女就是您的的人了,您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這種話可不是一般的姑娘說得出口的。
而現在夏意所言,似乎是在提醒她,實際上卻是表達——
“那麽,我現在該怎麽玩你?”
夏憐聽懂了。
所以虞昭也聽懂了。
虞昭依舊低垂著眸子,一副溫順乖巧的樣子,“隻要是大少爺想。”
“好。”夏意坐下,神情有些慵懶,“把衣服脫了。”
聽聞此言,躲在陰影處的夏憐嚇了一跳。
他們難道要在這裏……?!
虞昭垂下眸子,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卻反而更加勾人:“大少爺,難道要在這裏麽?”
“清風明月,良辰美景。”他突然勾起唇角,伸手攬過她的腰肢,接下來的話卻更加意味深長:“我知道你喜歡刺激。”
刺激。
但夏憐可不想眼睜睜看著夏意和虞昭在這裏“玩點刺激的”。
現在,就看虞昭要怎麽想辦法脫身了。
果然,虞昭輕輕推了下他的手臂,“大少爺……奴婢……奴婢今日不方便。”
老套的推辭。夏憐本以為她能有更高明的手段的。
“身子不方便?沒關係。”夏意捏住她的下巴,“用嘴。”
虞昭被他鉗住了下巴,白皙的俏臉有些泛紅,漂亮的眸子裏隱約含著晶瑩,“求您……”
“別讓我重複第二遍。”
夏意的聲音冷如寒冰。
虞昭俯下身,伸出一雙纖手去解他的腰帶。
還未碰到,卻突然被他冷冷地推開。
“突然沒了興致。現在,你可以滾了。”
虞昭低著頭,“是,大少爺。”
說著,便轉身離開了涼亭。
離開之前,她似乎往夏憐這邊的方向看了一眼。
夏憐幾乎快要懷疑她是不是發現了自己。
可她隻是遠遠瞟了一眼,便轉身離去。她應該……沒有發現。
夏憐長舒了一口氣。現在她隻需要等待夏意離開,自己再悄悄回去。
卻不料,虞昭剛走後不久,夏憐便聽見夏意低沉的聲音傳來——
“出來吧。我知道是你。”
有不止一個人說,半夜裏看見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在遊蕩,就在鶯兒死的那個池塘邊。若有誰提著燈籠走過去,鬼影就突然不見了。
可就在轉身的瞬間,又會感覺身後“絲絲”冒著涼風,吹得人毛骨悚然。
夏府的人都說,是鶯兒的鬼魂索命來了。
短短幾日之內,夏府上下人心惶惶,就連夏盈和夏文似乎都開始抱著寧信其有的態度,不再依著平時的習慣在夜晚乘著夜色散步,即使去也會在傍晚之前回房。
夏憐不相信鬼神之說,但每當有人說起此事,她也隻是跟著附和說此事如何邪門,儼然一副被嚇到的樣子。
據夏憐的觀察,鶯兒鬼影事件在夏府傳開以後,整個夏府中,就隻有兩個人最為淡定。
一個是夏意,另一個,就是虞昭。
原本其他人都以為,虞昭應是最為慌亂害怕的那一個,因為如果鶯兒真是冤死,那麽虞昭是最有理由殺她的人。可是虞昭對此的反應卻很自然,隻說冤有頭債有主,若她真有冤,那麽去找害她的人便是,何苦為難無辜的人。
虞昭的反應太正常了,正常到顯得有些不正常。
夏憐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都是虞昭的障眼法,殺人的是她,裝神弄鬼的也是她。
可是她這麽做,有什麽目的?
不久之後,便有了答案。
這一日,夏文突然對夏意提議說:“現在夏府都沉浸在鬧鬼的謠言中,大家都心神不寧的,不如,我們請個道士做個法,管它是真是假,先穩住人心。”
當時夏憐和夏盈也在。夏盈一開始未曾想到這種做法,不過她同意夏文的意見,請道士不過花幾個錢,就當買個安心。而夏憐卻開始感覺到不對勁。
夏文什麽時候也信這個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而夏文是讀過很多聖賢書的人。
未及細思,夏意突然開了口。
“尋個道士來,怕是要花費一番功夫。”
他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聽不出絲毫情緒。隻是他這麽說……莫非是讚成了?
“巧了,昨日虞昭和我說起,她說她正好認識一位道士,在她的家鄉被尊為天師的,人稱空緣大師。不如,我們請這位空緣大師來夏府做個法事,驅邪避災,也是給夏府上下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