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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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表情仿佛是那些徒然的老者,眸中沒有了平日裏的奕奕光彩,仿佛是塗了一層晦暗的蠟,此刻在玉辭心麵前的是一個陌生的秦書言,沒有運籌帷幄天下在手的豪氣,有的隻是苦難之後的滄桑與平靜。

    玉辭心心裏一陣難過,她知道秦書言的身世淒慘,以為他早已看開,未想到之前的陰影始終如影隨形,他曾經受過的創傷,始終都在他心中攀附著,是他一生都難以愈合的傷疤。

    玉辭心想安慰他一下,不管他聽不聽得進去,可作為她的救命恩人,她不許這樣落寞沉淪。

    秦兄,我之前看過一句話,和你這以雨比人的觀念仿佛不謀而合。”玉辭心沉聲道。

    什麽話?”秦書言一時從舊憶中難以走出,出口的話在黑夜中都帶了悲哀的色調。

    我們無罪,然後我們凋謝。”玉辭心語重心長道,“我們每個人生在世上,不過是向死而生。生是一次遠遊,死便同歸。生與死的界限不是由人來破的,但是是由人來製定的,如果我們自己願意舍棄這些世俗的條條框框,是否也算看破生死了呢?”

    秦書言沒有吭聲,他看向玉辭心的眼睛多了幾分柔和。玉辭心繼而侃侃道,“生與死不是由人來界定的,我們的親人也罷,自己也罷,逝者已經故去,生者若是苦苦哎哎又怎能讓他們放心呢?不如坦然而對,方能讓你我安息。黃泉路我們都沒有走過,或許想過,但畢竟一生隻能走一次,與其頹廢地無時無刻地在想,不如把它放一放,活在當下也好。”

    玉辭心一口氣說完隻覺得心胸開闊了許多,這些事情本意是她來勸慰秦書言的,可又何嚐不是來寬慰她自己的呢?她抬頭看了眼秦書言,他已不見方才的落寞,徐徐恢複往日裏的一貫英姿勃發,玉辭心心裏逐漸平複下來,漸漸歸於平靜。

    玉兄的話,之前從未有聽到過,真是醍醐灌頂。”秦書言看著玉辭心,嘴角帶了笑意。

    一家之言罷了,秦兄擇優而取吧。”玉辭心對著秦書言眨眨眼,回他一個開朗的笑容。

    看玉兄這般精神,向來也是不困了吧?”

    被秦書言這麽已提醒,玉辭心猛然發覺自己竟然真的困意全無,周身被熟悉的雨氣包攏著分外平和。

    嗯,是不怎麽困了。”玉辭心不鹹不淡地回道,一日的疲勞就這樣被一場雨衝刷而淨,真是奇妙。

    人與自然的相處,或許從來就是這般相安無事,相互救贖,隻是現代人都太過忙碌,忘了吧。玉辭心默默想著。

    二人重新進屋,玉辭心卷起竹簾,房間外的夜色一覽無餘,清冷的空氣一墨一墨流來複流去。

    她的耳邊響起了琴弦的錚錚聲響,隻見秦書言端坐在書屋一角,素琴置於膝上,低眉信手,應心揮弦,任清風拂麵,如墨發間彌留著每一雨聲的冷鬱。

    玉辭心看著月色爬上他的瘦削臉龐,一副清瘦冷霜姿下竟有些虛無淡然,不禁a看得幾分失神。

    淡淡的琴聲,如同醒在淡淡的夢外。玉辭心意識到後,會心一笑,隨後又找了架古琴,端放在桌案上,伴著秦書言的琴聲迎和起來。

    秦書言細長手指抹挑複摘掄,玉辭心骨節即刻輕攏撥劃綽,二人配合天衣無縫。

    長風突至,時而波起。玉辭心一時心曠神怡,把心納到這聯延雲天的樂曲間,拂曲隨流,更唱疊和。輕質悠悠,澄輝藹藹,寂寂夜色容不下一絲嘩躁,隻餘下二人如風無塵的琴聲,一波一波叩問著古井無波的心。

    片刻後,聲消雨至。外麵一陣風襲過,一片葉悠悠旋落。

    玉辭心明眸流眄,對著秦書言狡黠笑笑,她深信葉落的聲音,絕非她一人獨獨聽到。

    她和秦書言同時望一眼窗外,外麵已是昏昏然一片的天空,漆黑的長河遠處點著幾豆孤火,遙遙無邊,忽隱忽現。

    秦書言霍然開口,細細撫a摸著膝上的素琴,低聲道,“琴果然是靈性的,琴聲,心生也。”

    靜靜夜色攏過他颯然飄忽的墨發,拂上拓落如雪的白衫,月光清冷的不像樣子,卻被他惹出了幾分含蓄的繾綣柔和。玉辭心笑笑,而後把琴放下,起身拿起桌上的宣紙來,指著悠悠道,“字也是有聲的,水生於墨,墨生於水,字,墨之血也。”

    秦書言清亮的眸子閃著溫和的琉璃光輝,微提的眉眼舒展開來,不加修飾的眉眼間透著淡淡旖旎榮光,聽聞玉辭心一言,不覺歎道,“玉兄果然吾之知音,隻怕此生再難覓得。”

    說完,秦書言默默起身,長長的流雲衫似波浪“嘩”得抖落一片清輝,玉辭心會心笑笑,之前怎麽攛掇他都不走,如今一尾琴聲響罷,這個古井無波的秦書言倒是有些乏了。

    早知如此,她就該早走彈琴啊,玉辭心歎了一口氣,不對,應該說是要早點下雨,說不定這樣秦書言早早便走了呢。不過,天機難測,一切的冥冥注定,又有誰能料到呢?

    玉辭心目送秦書言離開,一夜無夢,晨光初上都不覺。

    她不知睡到了幾更天才醒來,隻是沒有人吵鬧,沒有宮中的那些繁瑣累人,隻覺軟榻上一切都那麽醉人,不願睜開眼。

    醒來後吃了點粗茶淡飯,玉辭心本意打算持卷經a文細細琢磨,可忽然門外一聲叩門聲響,打眼一看,來人是秦書言近身的書童。

    玉大人,秦大人今日一早就出門去了,他特意囑咐我說今天睿王府中生出許多事隻怕忙不過來,勞駕玉大人一同前去。”

    玉辭心皺皺眉頭,“去睿王府?”

    是。秦大人就是本意是想和玉大人一同前去將玉大人一並引薦給睿王爺的,怎奈玉大人昨夜沒休息好,大人出門時隻得自己先去了。”

    嗬嗬,知道了。”玉辭心心裏突突直跳,她若是去睿王府秦書言定會將她引薦給宇文睿,可她最不願意見到他,她苦苦隱瞞的身份定會露餡不說,宇文睿知曉她如今的處境定會斬盡殺絕,到那時必有性命之憂。

    她頭痛地揉著太陽穴,若是自己的安危也就罷了,睿王府的那點守衛不比皇宮,她自己十分的把握能夠逃脫,關鍵是秦書言,宇文睿若是知曉他與自己有幹係還收留過自己,能放過他嗎?秦書言那麽正值的一個人定會為自己辯解,到那時越描越黑,恐怕連他一並都不放過。

    她想今日先不去睿王府,等秦書言回來後一並商榷順便坦白。可一想到自己欺騙了秦書言這麽久心裏就不免打退堂鼓,她坦白之後,秦書言還能待她一如既往那麽坦誠嗎?

    知曉她是女兒身之後,她又如何能留在這裏繼續生活呢?玉辭心回首環顧一下周遭,這間房間不比皇宮那般旖旎奢靡,卻是她獨獨鍾愛的素雅與沉靜,自己若是貿然離去,秦書言定會覺得蹊蹺,自己心裏定然也過意不去。畢竟他終歸救了自己一命,怎麽能就這樣平白無故地消失不見呢?

    越想越煩亂,去也不是,走也不是,玉辭心覺得自己腦袋都大了,救命恩情與自己逃命的理智不斷博弈著,最後玉辭心咬咬牙,決定還是走一遭鬼門關。她心裏是有些僥幸的,萬一今日秦書言忙得焦頭爛額顧不上來她,那麽她便可以混過一天趁亂開溜了。睿王府那麽大,碰見宇文睿本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憑自己買一箱哇哈哈都沒中過一瓶的概率來看,根本不可能發生。

    玉辭心定定心,輕裝上路。一進睿王府她便渾身不得勁,這裏的擺設庭院格局分明就是按著宮裏的模子刻出來的,金碧輝煌頓顯氣派。宇文睿要謀反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偏偏宇文睿裝傻兩耳不聞,這對兄弟真是可笑。

    玉辭心悶哼一聲,主殿外守著的小廝見她一身書生打扮,急忙趕過來問詢,玉辭心交代道說是秦書言的朋友,小廝便回今日睿王爺主持大事,恐怕一時拖不開身,勞煩玉辭心到別殿休息等候一下。

    玉辭心心裏偷樂正合她意,便優哉遊哉地守在會客房裏隨意翻覽著經卷,端著瓷杯喝喝茶,一天過得異常滋潤。

    到了傍晚,天色已黑,她估計秦書言說不定今夜不會回家了,便一人走到睿王府門口準備原路返回。

    身後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喊,“玉兄你來了?”

    我都來了一天了。”玉辭心好笑道。

    秦書言麵有難堪之色,不好意思道,“玉兄海涵,今夜我或許回不了家了。”

    嗯哼,咱倆誰跟誰啊,我當然海涵啦。”玉辭心拍拍他的肩膀,隨後歡喜走遠。

    宇文睿此時正從主殿出來,天空的煙霞落下最後一片餘暉,石山晚照,他憑空遠眺,寬闊的視線中飄散過一個瘦弱的背影。

    他猛然警覺起來,覺得那個背影似曾相識,心裏正費解錯愕時,再抬頭時,那人已經不見了。隻剩殿門外的空枝,在孤零零的閃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