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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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辭心兩眼發毛地瞪著秦書言,隻見他依舊坐在梨花墊上侃侃而談,平日秦書言也不是個善談的人,可偏偏遇見了玉辭心就像洪水衝破了話閘子一樣,無話不談,連平日的瑣事到了嘴邊稍一提及便也別有趣味。

    玉辭心初始還正襟危坐,後來後背因為乏力漸漸彎了下去,再後來身子一斜直接癱在地上,隻剩下用一隻手撐著下巴兩眼無神地看著秦書言。

    托宇文淵的福她玉辭心昨天晚上睡得極為糟糕,早早便起來準備活動筋骨,奈何觸景傷情心裏難受的厲害,本以為碰見秦書言是遇見了救星,起初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聊得甚是開心,玉辭心也從心底裏佩服秦書言的學問,秦書言亦將其看做知己惺惺相惜。怎料秦書言這等才高八鬥的才子已經很久沒遇到過這等知音了,於是不知不覺中已攀談至深夜而不覺。

    按玉辭心當下無比困倦的狀態來忖度,就是這家夥一時高興,打算賴著不走了。

    玉兄,可還聽我說話?”秦書言察覺到玉辭心的失神,伸出瘦長的白指在玉辭心麵前晃了晃。

    玉辭心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後忙坐直身子回道,“剛才有些失神,不好意思哈。”

    她回得畢恭畢敬,有理有據,就等著秦書言扭頭看看天色然後客氣地回一句“天色已遲,改日再聊。”,可兩眼放光地盯著秦書言,奈何他就是不說話,隻是抿著薄薄的唇瓣,嘴角帶笑。

    燈火搖曳下的他麵容俊朗,帶著如玉般的溫潤色澤,儼然一尊含笑的佛。玉辭心看著他始終不溫不火不著急,心裏當即收繳器械舉手投降,然而眼皮已經受不住困意,開始耷拉下來。

    玉兄?”秦書言見她有些困意,不覺嘴角淡淡笑了笑。

    嗯?”玉辭心眼前無數星星在閃,晃得她眼花繚亂不辨東西,她帶著一貫語氣悶聲回了句,而後繼續托著下巴打瞌睡。

    玉兄看來是困了,那——”

    玉辭心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雙眼發光地看著秦書言。這句話已經等很久了,終於要等到了。

    將要開口的秦書言整個人仿佛都帶了希望的曙光,一顰一笑都格外討喜,他慢慢,慢慢地開啟溫潤的唇瓣,聲音不慌不忙,帶著一貫運籌帷幄的風範,在玉辭心聽來聲如驚雷一般,“既然這樣,那玉兄就先去歇息吧,天明時我自會叫醒玉兄。”

    哈?”玉辭心以為自己耳朵發繭聽得是夢話,她拍拍腦袋,打算重新回味一下方才秦書言的話時,隻覺耳朵嗡嗡作鳴,如同五雷轟頂般滲人。

    怎麽,玉兄這是不困了麽?”秦書言見她還不走,心生疑惑。

    不不,困。”玉辭心吞吞吐吐,半天想出來一句話,“不過我是主人,理應盡到代客之儀,總不能把客人撇在這裏冷冷清清,主人一個人在呼呼大睡吧?”說完,玉辭心還自以為不失幽默地幹笑了兩聲,奈何笑得比哭還難看。

    秦書言歪了歪腦袋似是在思索什麽,他對著玉辭心若有所思道,“依照玉兄如此一說,的確有些不妥。”

    嗯嗯,你終於意識到了。”玉辭心頭如小雞啄米一般連連稱是,她心裏腹誹,這當然不妥了,臥室就在隔壁,兩個房間僅僅隔了一層薄薄屏風。她一個女子怎麽能和一個男子共處一室呢?即便秦書言把他誤當做是男兒身也絕對不行!

    本以為秦書言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就會起身告辭,然後她在極為虛偽地挽留一番就此送客就好。可秦書言想了一會兒,忽然認真地望著她道,“那玉兄不如把臥室屏風撤去,這樣身臨在場總不能歸咎主人代客失儀了吧?”

    咳咳,你還真是聰明啊。”玉辭心當即差點吐血,她捂著胸口心裏隱隱作痛,“聰明”二字她著意加重說得咬牙切齒,這秦書言平日裏腹司淵博能言善辯,怎麽今天腦袋偏偏就一根筋回不過神來呢?

    她痛心疾首地幹瞪著秦書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秦書言在燈火下細細端詳著今日玉辭心精心寫下的墨字,絲毫沒有注意到她憤恨的目光,二人在一片靜謐中表麵上相處得其樂融融,分外安寧。

    撐了一會兒玉辭心困得眼皮直接要打盹了,她本來想今天起的太早也無傷大礙可以美美地補個覺回複一下精神,可怎料偏偏秦書言給她興致勃勃的宏圖偉業澆了一盆冷水,外麵的風聲格外吹得分外清冷,玉辭心心裏拔涼拔涼的,她憋了一口氣,打算直接向秦書言坦白。

    正要開口說話,不料秦書言竟搶先一步,他拇指放在嘴邊,做噓聲狀,眼神清澈寧靜,帶了一分柔情。

    噓,玉兄,你聽到了麽?”他小聲道。

    玉辭心被他這麽一說當即警覺起來,噤聲不語豎著耳朵聽了一陣,而後對著秦書言眨巴眨巴眼,“有刺客?”

    秦書言無奈笑笑,“再聽聽。”

    玉辭心啞然,她聚精會神望了望窗外,風蕭蕭,夜沉沉,多麽好的月黑風高夜,竟然不用來睡覺,真是可惜。正想歎氣之際,忽然聽到窸窣的滴落聲,有稀疏變得緊密,一滴一滴低落心間,滋潤心田。

    玉辭心聽出秦書言的畫外音,回道,“秦兄,是下雨了麽?”

    嗯。”秦書言對她無聲笑了笑。

    二人起身,並排走到門前,方一推門便感到一股濕潤清冽的空氣襲來,麵頰上帶了初秋的露水,清爽怡人。玉辭心隻覺剛才的困意已經消了大半。

    她最喜歡下雨天,不是因為眷念雨天的獨特氣味,不是因為忘卻了太陽,而是因為滲入心底的孤獨。

    對於從小無父無母的她來說,感情有時是一種奢侈,為數不多的帶笑的日子隨著她的長大逐漸遠去,而後是日複一日的受訓,洗禮與磨礪,知道她沒了昔日的歡聲笑語,沒了兒時的幻想。

    雨天對她來說是最獨特的天氣,她喜歡任它獨特的孤寂與寂寞包攏著,一個人滿無天日地發呆,兩眼放空到天際。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這般地步,重重的命運枷鎖將她牢牢束縛困住,她掙紮過後終究是沒有掙脫,唯有自己自小而生的寂寞一直陪伴,不離左右。

    她讀過一本書,書中有句話,最繁華時也是最迷惘,最明亮時也是最悲涼。這句話,對於已經經曆了大起大落從王宮負傷而逃的她來說,應該是形容的最恰當了吧。

    玉兄也喜歡雨麽?”秦書言瞄了一眼玉辭心。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窗柩上,搖曳翩躚,宛若一隻靈動的幽靈在鬼舞。

    喜歡啊,誰能不喜歡呢。”或許是想到了往事的緣故,玉辭心的話裏多了幾分滄桑,餘音顫抖,在黑夜中餘了久久的清冷。

    我也喜歡。”秦書言默默地應道。他瘦長的身影在黑夜中格外細長,青燈下的溫和麵容生出幾分寂寥來。

    他聽出了玉辭心話中的傷心,心裏卻已經麻木了。他知曉不必去規勸她,她本就與他年紀相仿差不多大,他所能磨平的舊憶與痛苦,她也定能擺平。

    若不是得到了宇文睿的重用,他定然沒有今日的作為,可這一切看來是多麽命中注定。他早早失去了親人,顛沛流離,縱然才高於世,卻偏偏得不到常人該有的一切,他的父母是在一個雨夜離世的,他的記憶中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沉甸甸載滿了沉重的苦澀與苦難,仿佛一顆顆砂礫般落入稀鬆平常的心裏,搖晃磨礪得遍體鱗傷。

    親人離世的那一晚,成了他痛心疾首永世難忘的痛苦。時至今日依舊不能忘卻擺平,仿佛夢魘一般陰魂不散。自此,但凡雨夜,他必定難免。

    尋常人眼中的雨在他的眼中多了一分雄渾與瑰麗,哀悼與苦難同行,直至呼吸都變得沉重。或許,這便是今夜他不願自己獨處,而是選擇與玉辭心相伴的原因。有一個知己相依偎,總好過自己在夢中難安。

    玉辭心扭過頭來,秦書言雖然年紀與她相仿,卻比她足足高了半個頭,所以除卻二人相視而坐時,她都是要足足的仰視他一番再開口。現代人都說仰視時的角度是一個人最醜的時候,可偏偏秦書言無聲無息地打破了這個詛咒,三百六十五度無死角的美顏連她一個女子都忍不住嫉妒起來。

    雨,帶了了天空的氣息。”玉辭心伸出手,掌心頃刻間落滿了豆大的雨滴,顆顆淨澈無比,宛若無暇的珍珠般透徹。

    每一滴雨都是純淨的,”秦書言緩緩道,“不過僅限於落地前。”

    玉辭心看著秦書言,眼神有些費解。秦書言繼續不慌不忙地說著,平日裏冷鷙殘酷的話因為他的平淡染上了一層沉默,以往的仇恨仿佛此刻都在緩緩稀釋,暈散煙硝。

    每個人生出來都是如這雨一般不諳世事,從天空墜落,一路上相伴的是雲,是空氣,是明朗的朝霞,然後它落地,然後染上泥土,然後被人踩踏,然後混著花瓣,和著露珠,開,散,聚,合,最終水汽蒸發,魂飛魄散。這是我們每個人必經的道路,我們趕不上父母親人墜落的前一滴水滴,趕不上時間的流淌,趕不上世道的無常,一把傘的宿命,是聽雨哭泣,一滴雨的宿命,是陪著傘,默默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