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鶴舞 青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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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茱萸有元氣的功效,我天天夜裏把自己掛在山茱萸上。
秋天的某一個晚上,開始有露水了,這讓我有些不適應。
山水氣重。
我尋思著進屋去睡覺。
但我又不想離穹窿山多遠。
我必須抬頭能夠看見穹窿山。
這是我幾日後回去的地方。
也是我的子孫們的家園。
這樣,我每晚能夠看到我驚慌失措的子子孫孫夜晚在隧道口聚會的盛況。
我還是說說我的哥哥吧他後來做了皇上。
謝大將軍。
嗬,我好久沒有想起他了。
對我好的男人有不少,即使轉世,在這僅有的幾日陽間行程,我並不想和盤托出我所有的情史。
我不會告訴你我與蘆陵王的事。
我在後人的傳遍裏,好像看到有一個人,記載說,我與蘆陵王在一個雪後的黃昏,我與蘆王暗送秋波。
他立在我的院子外,每晚,有一段時間,每晚立在我的院子邊。
白天,我養的仙鶴會啄人,凶犯無比。
蘆王晚上會立在我的院門外,聽我的音樂。
忘了說了,我的古琴,高山流水之音,是頗讓人沉醉的。
好吧,說我的哥哥吧。
劉雨錫被衛軍砍頭的當天,天呈異象,陰風忽至,怒號兩個白天黑夜。隨後的第天,卻天朗氣清,一碧萬裏。
天空一排黑色的鶴,飛衝至天際,騰挪八方,仿若有說不出的喜歡與狂歡。
裴相正從黃河故道急急南下,他本可以親自超度劉雨錫,無奈隔時隔空,過於遙遠,好在他的同門師弟與他一向親密交往,心有感應。
遵從佛意,劉雨錫以天的時間,迅速被超渡到一個老嫗身邊,借了一個寡居多年的婦人的腹。
然而,天不假意,還是太過倉促,那名寡婦做了冤枉鬼。
鶴兒如今正在邯鄲。
所見,一片塗炭。
滿目蒼荑。
可是,鶴兒卻是個膽小的男孩子。
可能是最初趙岫過於寵溺這個長的過於好看的男孩子。他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時常稍有委屈,長長的睫毛上就會掛著淚珠。
這樣怎麽行。
趙岫的使命是重新回宮,把陷害她致她於死地的潑婦們,嗬嗬,她們表麵是多麽華麗漂亮,走路是多麽嫋娜,說話是多麽溫柔,在皇上麵前是多麽風情萬種,可是,扒開她們的心,哪一個不是蛇蠍心腸。
趙岫,不,那時,她慒懂進了宮,就是一個小太陽,哪兒哪兒都亮堂堂,她沒有陰影,沒有背麵,結果,很快被淘汰出局。
可是,她怪不了皇上。
皇上喜歡她,寵她。
但皇上聽不到宮壞女人的惡言,不知道他的寵妃在風口浪尖上。
而宮的另類男人呢?閹割的偉大發明,還沒有經過多久,那些被割了某器官的男子,其實心時時生起惡念,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大臣們,還以為閹了的生物沒有了攻擊性,馴化了,溫柔了,像他們的聲音一樣弱化了,性化了。其實,他們藏起了攻擊性,隻是在弱勢的女人天地,尤其是在君王之側,更有挑戰與刺激。
稍有不注意,閹人其狂狷,讓人不寒而栗。
隻是,等到趙岫,是了,她原名本叫趙曼真,皇上曾經的心尖尖上的女人,真妃,她被女人與閹人雙重算計,美好的一切還沒開始,就被無情地拋棄在亂墳崗。
她抱起鶴兒的一刻,成群的烏鴉刮烏刮烏地叫,有一隻烏鴉拚死撞擊,死在了產婦的柴門上。
趙曼真捧起鶴兒的小臉,心疼地說:鶴兒,趙娘娘何嚐不知道你的來曆,你從寡居的婦人肚裏生出來,這已經是驚人之舉,你應烏鴉撞擊而死,呱呱墜地,你匆忙投胎,與為娘一般,也是有使命的吧?
鶴兒,鶴兒,我命一般重要的鶴兒。
與趙娘娘一起戰鬥吧。
趙曼真捧著鶴兒的臉,一滴清淚掉在嬰孩子的臉上。
孩子不樂意,搖搖頭。為娘捏疼了嬰孩子的臉。
趙曼真要做著下一步的打算,她不會,也不肯坐以待斃。
好在,李歡觀察使為人熱情,總不忘趙大姐當初的解囊相救,堅稱她是他的再生父母。
好吧,既然如此,李歡就是現成的跳板。
一枝青蓮
秋妃在讀書閣住了下來。
一燈如豆。
她在把幾味藥放進藥罐,每日淩晨即起煎煮藥。
自從那次她看過江洲郎的方子後,她有些擔心,那幾味藥裏,犀牛角一味,明明是不合謝公子體質,她不敢質疑地方上的名醫,但她可以多加小心,不給公子的病雪上加霜。
古之大醫者,認為醫並不神秘。關鍵在用心。識斷字者乃可為醫,窮理通辨乃可為醫。
藥分寒熱溫涼四種。
但凡分清四性,才可開方抓藥。
通常療寒以熱藥,療熱以寒藥。
人的體質有寒熱之分。
犀牛角解心熱。
謝公子是體寒特征,身體長期浸潤寒氣,毒氣,瘴氣。久坐不動,日複一日。身體虛弱。
偏偏他又是心懷仁慈之人。拿犀牛角入藥,他有些不忍。
“犀牛望星”是一個故事,說的是在月明星稀之時,犀牛的獨角會對著北極星,吸收光華。就像河蚌一樣,病蚌成珠。夜晚的月華滋養了河蚌裏的珍珠,河蚌吸收了月亮的光華,才會蘊含光澤。
以極陰之物,攻克壯陽體質。同理,用溫熱之物,攻克體寒。
謝公子食素多年,他是相信殺生求生,去生更遠的,他的慈悲之心,注定飲下犀牛角湯藥也心神不定,被負疚之感生生折磨,非但救不了他的眼睛,徒生憂戚。
秋妃跟從公子習書斷,少不得看了不少醫書,既然藥無貴賤,那滿地生長,應季生長的草藥豈不更符合治病救人的道理。
秋妃自小聰慧,長大後更是冰雪聰明,不然,像謝節度使那樣一等一的公子貴胄,沒人征服得了的官人,怎麽可能青眼看她。
秋妃翻醫書,如獲至寶。
書上說,夏枯草、桑葉、菊花是一組鼎藥,是眼藥。
經典的治療眼疾的對藥。
譬之如鳥的雙羽,車的兩輪,人的雙腳,缺一不可。
這種藥,讓秋姑鬆了一口氣。
公子,且等秋妃救你。
秋妃在藥典裏深深地沉醉。
她慶幸,仿若上天有知,讓她保存性命於亂世,在千折百撓之後,從原點到極點,從生之極點,又回到愛之原點。
與謝頤的初相識,那份如同初戀的情愫,在心減反增。隻是,她認為自己是一股濁流,不配。
她終於懷念起她的百裏長山的少女時代。
短暫無憂的歲月。
那片野桃林,妖氣的野性的美。
還有那株楓楊,婆娑葳蕤。
秋天的*開在田溝,桑葉在高大的桑樹上,像會唱歌一樣。最開心的是麥子黃時,桑子甜蜜。家雀興奮地吱吱喳喳,孩子們跟鳥兒爭吃桑果。
可是,人大了,有了想法。
詩經裏說,吃多了桑子,鳥兒會醉,談多了情,女人會沉淪。隻是經不起沉淪,她就被打回原形。
夏枯草。
秋妃下山,在一大片草甸上找到了它,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小夥伴。
桑葉。
人到年的秋姑,蹭蹭蹭幾下,就爬到了枝叉上,大把大把地擼下桑葉。
經霜的桑葉,自然是最好的。
還有夏天結蕊,秋天綻放的菊花。
一簇簇,一朵朵,開到極致,美麗異常。
可是卻又是平凡普通的花,沒有人注意到它們美得與梅、芍藥、牡丹比,一點也不遜色。
秋妃白天時,通常一個人,漫山遍野地找草藥。
她還找到了長在懸崖邊的枸杞子,紅紅的飽綻的,像寶石一般的相思豆。
隻是,枸杞子性熱,公子不宜多吃。
秋妃的心全在這個少年時就認識的夥伴身上。
可是,扯遍了滿山的桑葉,菊花,夏枯草,謝公子的眼睛越來越差。
通常秋妃站在他麵前,他明明睜著好看的雙眼,可是,他卻看不清,隻有一個影子晃來晃去,不辨男女老幼。
可是,他最終知道她是秋妃,他學會了辨腳步聲,分得清氣息。
還有,唉,要是秋妃知道積勞成疾的不僅僅是眼睛,還有心,還有五髒六腑時,秋姑不會一直瞞著他,不會說自己是後山的尼姑。
她會告訴她,她是愛蓮。
是他《愛蓮篇》裏的一枝青蓮。
那彎上弦月在午時過後,就隱約地上了蒼穹。到了晚飯時間,更是了不得,從蒼白到赤金色。
旻元寺的高僧裴相在大山的石澗處,瀑布垂直,嘩嘩有聲。
裴相和尚沐浴更衣,天是房,地是屋,亙古一人,好不狷狂跋扈。
和尚與和尚是不一樣的。
有人與無人的場合,和尚也不一樣的。
但,和尚也是人。
晚風就是在他上路時歇掉的。
南行十數裏,有一處茅舍四合院,門前籬笆圍起田圃,青菜綠油油。
蠶豆苗綠油油。
這個石山,種莊稼也是好。
抬頭看,那枚下弦月,變成了古銅色。
且慢,在下弦弦的左側,一枚星星煞是亮瞎人的鈦金眼。
什麽情況,星月同輝。
人間要有喜事啊。
鴛鴦聚?
是時,王石山在望得到山尖的一處平地上,圈了數畝芳甸,蓋起了茅舍數間,過起了晨起更有荒穢,夜雨剪春韭的詩意般隱居生活。
退休了,萬事不管。
可是,昔日的情懷呢?
誰說官場不是一場傷害。
石山的痛處埋在心裏,連那些長勢良好的莊稼他也不告訴。
經不起一頓酒,一次深談。
裴相找到王石山時,昔日的才子,少時就有報國誌的王石山知府,剛剛寫完一首詩。
裴相是何等人,光看那詩,什麽把酒話桑麻,卻又偶有登臨意,就笑著指指他,說他心口不一。
農人,也不是那麽容易做的。
故人如何,家人又如何?
兩位至交敘舊。
裴相從王石山好友那裏知道,在穹窿山的讀書閣,批閱數載的謝頤公子即將把一套十卷的選排定。
聞言,裴相不僅歡欣鼓舞。
修書修誌,功在千秋啊。
可是,王石山歎了一口氣,他的精氣神幾乎全被蝕光了,恐怕是個不能長壽的。
怎麽會?
裴相心下一沉。
兩個男人互望一眼,當下明白,對於謝頤來說,家族遭遇如此變故,他一個人躲在深山潛心編修,要不是自小立誌,怎麽肯苟全性命,活到現在。
他掏空了身體,無非是生無可戀啊。
誰能懂他?
誰能拯救他?
其實,在他父親被鎮壓時,他再也沒有離開江洲半步,甚至不肯下穹窿山半步,誓死也要在山上。
風聲淒厲。
鷓鴣聲聲,叫到泣血。
不如明日我們去見一見他如何?再看看選編撰的怎樣?裴相征詢著有智囊之稱的王石山。
王石山呷了一口酒,搖搖頭,又喝了一口酒,搖搖頭。
為何?
裴相急急地問。
他想起了刎頸之交的好友,宰相之子謝錡。
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他誰也看不起,但他對他裴相有情有義。
他的兒子,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脈,他怎麽可以不去探望。
王石山歎了一口氣:這個孩子,他不願意見任何人。
幾次上穹窿山,都是敲門不應。
他是心如枯井啊。
說完,紅了眼睛。
兩行淚,任它們流在臉上。
裴相雙支頤,不語。
半晌,王石山說,半年前,劉道檀的女兒劉愛蓮,被發配回原籍,石山得知了消息,想了辦法,讓她隱姓埋名,去穹窿山照顧謝公子。
裴相“啊”了一聲,有這事。
那女子,這怎麽行?
王石山看了裴相一眼,笑問:你也認為女人是禍水嗎?
裴相不置可否。
王石山低吟道,都是天涯淪落人。
裴相搖搖頭,又點點頭,說,在現世務實方麵,石山老弟是內行啊。
可是,這女子怕不是安分的。
裴相的腦子裏瞬間閃過星月同輝的天空。
低懸在穹窿山山頂。
恐怕就在今晚,星與月纏綿不休。
裴相抬頭,看著王石山一個人自斟自飲。
他偶爾吃一點素菜。且聽故人舊事。
夜晚,萬籟俱寂。
側耳聽,仿若能聽到十裏之外瀑布咆哮之聲。
風聲音從門縫裏,拚命地往屋裏鑽。
夜已經很深了。
兩個夜談的人,仿佛不是在現實,而是在夢裏。
其間,裴相推門小解,其實也是借故,他還是不放心那枚小星,亮到讓人費解與發呆,它仿佛懸掛在了古銅色的上弦月上。
再看,仍然如此。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
劉家大娘現在做傭人的那家,主人在朝堂做官。
是哪一個?裴相聽到王石山沒頭沒尾地說,不解,便問道。
陳太傅。
劉家大娘在陳太傅家做事。
哦,是個得誌小人,會鑽營的那一個。
可不是,小人得誌,世道如此。劉大娘正是在服侍陳家小姐。
紅塵這事,為僧聽得多了。裴相道出實話。陳家小姐病了,禪房人也知曉。為的是隻見過一麵的男人。
可不是。
那小姐卻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閨閣人,平時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卻是個樂癡,擅音律。
裴相專心聽著。
王石山已有些醉意,裴相卻越來越清醒。
劉大娘到了陳太傅家,卻又為何不與穹窿山的女兒劉愛蓮,現在叫做秋妃的相聚,而陳太傅既然是個投取巧的人,又為何不去揭發叛軍首領劉雨錫的娘。
看來,故事很多啊。
裴相很想且聽下,王石山卻有些語言不清。
看來是真醉了。
裴相起身,反客為主,扶了昔日知府,今日一介老夫的王石山就寢,借著昏黃的一豆燈水,看得見王石山滿頭的銀發。
而那枚古銅色的月亮,與亮得像鑽石的星星,裴相竟是不敢再去看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