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傾城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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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無名島的界,洱海上那仿佛下不完的暴雨也停了。
海清天朗。烏雲散去後,此時正值洱海的夏季,如同火球一般的太陽重新出現在洱海的碧藍如璽的天上,懸著金色的光暈從天際籠下。明朔微微抬起了頭,皮膚被照的近乎透明。鬼筆為她化出的那張臉被暴雨衝刷幹勁。如今她黑發間露出的麵容蒼白,卻又眉目稠豔。
島的崩散也停止了,她站在海水前方,似是察覺到了什麽,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臉。指腹下的皮膚光滑輕柔,又泛著輕微的薄薄粉色,令人不免聯想起洱海的珍珠。
她似乎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麵對驟然安寧下的空氣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明朔抓緊了自己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蹙起眉,語氣軟而慌的叫了一聲:“師兄?”
隻是一句,清月便覺得心中難受得緊,他有些狼狽的偏過頭去,將手中的衣物遞給了明朔,不去看她,語氣透著點僵硬:“……先穿上。”
明朔知道自己欺騙在前,便也不敢多言,見清月沒有在眾人麵前詢問此事,便也乖乖的接過了衣服。然而她還沒有穿上,隻是拿在手裏,見著了他的雲煜方才終於緩過了神,瞧著明朔壓抑著聲音道:“……琅玉。”
明朔聽見這稱呼還怔了一瞬,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來這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名字,方才轉過頭,真正打量起了雲煜。
明朔:……這人是誰,扶搖山的嗎?
雲煜瞧見了明朔,見她眸色清朗,眉眼精致,在洱海的金色的光暈下竟顯得更不似真人。雲煜恍了一瞬,喉頭發緊,生怕發了聲,眼前沐浴在光中的明朔便會不見了。於是他的聲音越發的輕,他道:“……琅玉真人。”
琅玉真人?
雲煜這話將眾人驚醒,他們麵麵相覷卻都在對方的眼裏看見了困惑。琅玉真人是誰,修真界有這樣一號人物嗎?也無外乎他們不清楚,扶搖山本就不是什麽高門大派,祈昭亦即使惹得祈洲萬裏冰封,對於蓬萊閣而言,也不過是一劍殺了的事,甚至都無需對外公告。加上祈昭亦有心隱藏,琅玉真人之名,知道者更是寥寥無幾。
但這些寥寥無幾的人中,顯然並不包括靈思。
靈思聽見了雲煜的話,立刻知道他指的是誰。雲煜因為扶搖山的琅玉長老失了心魂一事,在蓬萊閣並不是秘密。靈思甚至因此嘲笑過雲煜不是個東西。
不過區區一個美人,還是個老家夥。祈昭亦過不去便算了,雲煜慣來以蓬萊閣少主自居,卻淪落到和祈昭亦沒什麽兩樣。即使靈思同樣喜好美人,喜好者暮朗的那張臉,但她卻也沒說就此不要了尊嚴,不要了旁的東西。
她站在那兒,因提前捏了避水訣,故而是難得的衣著幹淨,不染片塵。她手裏握著長劍,眉眼間仍是傲慢。她掃過明朔,此刻竟正是將蒼山上那一幕反轉。靈思衣著整潔,而明朔神色狼狽。
……狼狽。
她的頭發濕透了,黏在衣服上。一張麵容微微仰著,眼角眉間柔嫩的皮膚被先前的豆大的雨珠擦出了紅色。她的嘴角輕抿著,心中似有愁緒萬千。
靈思瞧見了,眼睛便再也挪不開。
她原本是要大聲嘲諷洱海識人不清,認個不知幾歲的老妖怪當師妹,可當她看清了明朔的麵容,那些話便像是焊死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
……說出來,她會覺得難堪嗎?若她覺得難堪,會不會當場哭出來。
……她若是哭了,梨花帶雨的模樣會更美嗎?
靈思的腦海裏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想法冒出來後便止不住。於是她盯著明朔,無頭無腦的來了一句:“被拆穿了身份,你怎麽不哭?”
明朔:“……啊?”
明朔原本心理的那點忐忑一下便被靈思這句話給衝散,她微微眨了眨眼,想要問上兩句。暮朗卻微微側過身去,替她擋了眾人的視線,對明朔道:“上船,船來了。”
洱海的掌門從看見無名島出異象起便極為焦急。清月輸了比賽是小,但若是無名島出事他丟了這徒弟,才是會懊惱一輩子的大事。
好在無名島的界還是有人想出了辦法破了,無論是誰,洱海的掌門都覺得自己欠著對方一個人情。
故而船一靠邊,洱海掌門便尋著洱海的眾位弟子。他瞧見了安全無虞的清月和青岩不由送了口氣,而後目光便瞧見了同樣身著洱海的弟子服,卻全然陌生的女子。
洱海掌門瞧見了對方麵容一刹便怔住了,也虧得洱海心法講究清心寡欲,他在瞬間便穩住了心神,雖極為驚訝,但仍是保持了警惕,開口問道:“姑娘可是無名島上之人?不知無名島出了什麽事?姑娘為何身著我洱海服飾?”
明朔聽到這些問話隻覺得為難,她想要說自己是明朔,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還是清月瞧了見了她的無措,上前一步開口道:“師父,這是阿朔。”
洱海掌門先是困惑了一瞬,緊接著想起了清月口中的阿朔是明朔,他這一次可是切切實實的驚極了,指著明朔的手指顫著,眼中滿是難以置信:“明朔?明朔不是個——這是怎麽回事!”
清月歎了口氣:“師父,今天變故太大,還是先讓大家上船吧。阿朔的事,我來告訴您。”
眼見著沒有更好的辦法,洱海掌門頷首同意。眾人三三兩兩的上了船,但視線卻仍是若有似無的瞧上明朔。明朔不太喜歡這樣的視線,當有人看的久了寫,便頗為生氣的瞪回去。可被她瞪的人不僅不生氣,甚至還會紅了臉,不知所措起來。
明朔:……怕不是有病吧。
去的時候明朔和洱海眾人一條船,回去後,自然也還是一條船。
所有的師兄弟們一時間很難接受平日裏相處的小師妹淋了場雨就變成了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更不知道該如何和這樣的明朔相處,皆離得遠遠的,不願靠近。清月又去像掌門解釋這一係列的變故,明朔孤零零的坐在中間,神情落寞。
青岩瞧見了,又不免心疼。他想了想,坐了過去,明朔眼中隱有感動,叫道:“師兄——”
青岩連忙偏過了頭,道:“您可別看我,我的道心可不如大師兄穩固,你這麽看我我可受不了!”
明朔隻好“哦”了一身,不去看青岩,而是盯起了甲板。青岩也盯著甲板,見不到明朔的麵容,隻是聽著聲音,他多少能鬆口氣,雖有些掩耳盜鈴的味道,但青岩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青岩原本就見不得明朔垂頭喪氣,如今更是不忍。
他盯著甲板,安慰道:“別擔心,大師兄會和師父解釋清楚的,你救了大家,無名島不關你的事。”
明朔:“嗯”了一聲。
青岩頓了會兒又道:“別的也不用擔心,不管你之前是誰,又為什麽要易容。但你一日是我洱海弟子,便永遠都是我的師妹。”
明朔聽見這話十分感動,正要再叫一聲“師兄”,一聲冷哼便從入口處傳來。
蓬萊閣的靈思不知何時走了下來。
靈思神色傲然,瞧著青岩譏誚道:“認一個老太婆做師妹,這事恐怕也隻有洱海做的出來。你怎麽不幹脆去魔島,對著魔婆婆叫一聲師妹?”
青岩:“你!”
明朔聞聲皺眉,冷聲道:“閣下何意?”她這句話說出來倒是有幾分清月的風格,眉眼間略帶冷淡的模樣也有三分似清月,到一時間震住了場子,讓靈思退了一步。
靈思緩過神來,越發得理不饒人,她正欲再說兩句,卻不知為何驀地覺得背脊發寒。明朔瞧著她,眸光瀲灩。她卻被這樣的眸光看得遍體身寒,甚至有些說不出話。
明朔瞧見了,方才微微露出一抹笑,輕言輕語:“怕是姑娘暈了船,還是回去休息吧。”
她這一句說完,靈思竟然真的覺得有些發暈。但她知道自己不是暈船,而是因為眼前的人。都說佳人傾國,可什麽樣的佳人才可傾國。靈思未曾見過傾城佳人,可如今明朔瞧著她,溫柔的眸光也可化作一汪冰泉,瞬間澆滅了她心中熾火。竟然忍不住放柔了語調,說了句:“好……”
當她這句話說出了口,方才恍覺自己說了什麽,一時麵上訕紅。靈思眼角瞥見了青岩的表情,不由更怒,甩袖而去道:“你們給我等著!”
青岩道:“好啊,我等著!”
明朔卻沒有青岩那麽樂觀。她垮下肩,麵容都愁成了一團,半點沒有先前的模樣。她歎道:“師兄,還是別惹她了。她是暮朗的師姐。”
青岩聽見這句話,頗為恨鐵不成鋼:“你的朋友才不怕她呢,他連無名島主都敢殺!”青岩盯著甲板,氣道:“你啊,還是多顧著點你自己吧!”
明朔想著靈思來了這條船,或許暮朗也來了。
於是便提著裙角上了甲板。
果不其然,她剛上甲板,便瞧見了暮朗。
暮朗手裏拿著那把劍,站在甲板上瞧著似乎永遠也見不著頭的大海,垂著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麽。甲板上沒有其他人,靈思似乎也不在了。明朔想了想走了過去,對暮朗道:“我換了一張臉是為了方便,不是為了不見你。”
暮朗聽見了,眸光轉向明朔,他笑道:“我知道。”
明朔莫名鬆了口氣,暮朗便接著道:“你若想騙我,換臉是沒有用的。”
明朔愣了一瞬,暮朗卻微微欠下身,半跪在了甲板上,伸手抓住了她在裙下的腳踝。若不是現在知道了他是羅浮,自己惹不得,明朔恐怕已經反射條件一腳踢了出去。
然而即使她想踢,或許都沒有辦法。暮朗握的太緊了,他抓著了明朔的腳踝,褪下了她的素履和白襪,手指從她的腳踝上輕劃至她的腳麵。明朔被他的手指引得腳尖忍不住發抖,卻又完全掙不開來。
暮朗的指尖摩挲著她腳背上那道淺淺的朱印,仰首向她微微笑了。他彎著眼笑起來的時候,比明朔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幹淨純粹,純粹到讓明朔難以相信他居然就是羅浮。
可羅浮的劍還在他的手裏,明朔被他鉗著腳聽見他輕聲道:“至少也要砍了腳,對吧。”
明朔:“???”
明朔:“!!!”
明朔嚇得一下就從暮朗手裏抽回了腳,滿心都是“臥槽這果然是羅浮”,臉上瞧著暮朗更是驚疑不定。暮朗瞧著明朔,竟然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替明朔穿好了鞋襪,耐心道:“別怕,我開玩笑的。”
明朔剛微微放下心,暮朗便道:“砍了腳也是我的。我依然認得出來。”
明朔:“……”
明朔忍不住問自己,自己之前為什麽會認不出暮朗就是羅浮。
強盜邏輯神經病啊!
明朔警惕地瞧著暮朗,顯然是不想再和暮朗說話了。暮朗也不多說話,隻是從懷裏取出了一枚青果。
——是無名島上的青果。
明朔驚訝極了,甚至忘記問暮朗“為什麽它沒有隨著無名島一起消失”,隻是問:“你什麽時候摘的?”
暮朗:“很早。”他將果子遞給了明朔:“給你的。”
明朔覺得這果子看起來就很好吃,但她已經有了分寸,小心問:“為什麽給我啊。”
暮朗困惑反問:“為什麽不給你。”
在暮朗的意識裏,這天下的好東西隻要他有,他能得到,便都是該給明朔的,理所當然,不需要理由。和他的強調邏輯自成一體,牢不可破。
明朔盯著果子,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笑得眯起了眼:“好甜!”
暮朗便也笑。
明朔用手將果子掰成了兩塊,一半分給了暮朗。她慣來不習慣記別人的不好,很快就將先前暮朗嚇她的事情給忘了。
靈思遠遠的在甲板上瞧見了,撐著遮陽的傘瞟了一眼她身旁的雲煜,嘲笑道:“說起來,你還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吧?她被祈昭亦關著,是你救了他。可現在,她可半點沒想起你是救命恩人。對暮師弟的態度可對你親密多了。”
雲煜臉色難看,握著劍柄的手甚至吱呀作響。他冷冷道:“閉嘴。”
靈思眼角譏誚:“我閉什麽嘴,我閉嘴了,她就喜歡你了?”靈思眯起了眼:“扶搖山在蓬萊閣管轄地,她的身份一曝光,洱海的老頭為了他的徒弟,不會敢留下她的。我們能將她帶回蓬萊閣。”
“隻是啊……”靈思嗤笑道,“帶回去,就是你的了嗎?”
她瞧著眼神冰冷的雲煜,伸手覆住了他捏著劍的手背:“要讓她變成你的,得先讓暮朗消失。”
雲煜聽見這話,眼波微動,他對靈思道:“你不是慣來很喜歡你的這位師弟嗎?”
“我隻喜歡最好的。”靈思笑道,眼睛盯上了明朔,“而我見到了最好的。”
她見雲煜眼神狐疑,嗤笑道:“你怕什麽,我是個女人,難不成對你比雲暮朗的威脅還大?我不幫你,十個你也贏不了雲暮朗!”
雲煜表情鬆動,他看向靈思,語氣冷漠:“你最好記得你說的話。”
靈思瞧著前方,著迷道:“當然。”
·
清月從掌門處回來,一出門便見著站在甲板上上的明朔,心中頓時複雜難言。
明朔見他麵色泛白,原本帶著笑意的麵容僵住,輕聲問:“師兄,怎麽啦?”
清月便覺得口中的話越難以說出口。
掌門的命令猶在耳邊,清月第一次陷入進退兩難的進地。
明朔問:“師兄,師父說什麽啦?”
清月喉結滾動,瞧著明朔,好半晌才低低道:“琅玉真人……”
明朔怔住了。
洱海掌門道:“美本是世間珍物,但美貌過甚卻是原罪。清月,你難道自詡比祈洲的祈昭亦、蓬萊閣的雲煜還要道心穩固嗎?你要賠上自己的未來,去賭一個可能嗎?”
“你要——讓洱海變成第二個扶搖山嗎?”
清月艱難道:“別叫我師兄了……我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