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0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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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嫻皇後覺得身上疼,真疼……
無數人擁擠到她身邊,不絕如縷的哭泣聲、呐喊聲震得她的耳朵都快聽不見了,而神智卻又是那麽地清醒。
她清醒的看著明康帝暴怒地宣禦醫,看著自己被抬到了帝殿,看著一群人跪在跟前為她即將逝去的生命做最後的哀禱……
“皇後……”
在明確得知她命不久矣,明康帝傷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臉上的神色近乎崩潰。
端嫻皇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餘光卻瞄向了他身後花容失色的宸貴妃。
她知道,從這個女人撇下明康帝兀自逃命的那一刻,屬於她的榮寵就已經過去了。
夫妻二十多載,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明康帝的自私、刻薄、惜命。
此刻對上他極度震驚與感動的臉,她欣慰自己最後的布署沒有白費。
她反握住明康帝的手,剛才還清醒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熙、熙郎……刺客……有沒有傷到你?”
這深宮內的人誰都知道端嫻皇後素來最矜重不過,秉持世家的規矩,行坐皆一板一眼,嚴肅得就像古書遺訓,挑不出半分差錯。這會兒竟當著所有人的麵突然稱呼皇上的小名,可見已擔心到了極點,也是……為時不多了……
“朕……我在,我好好的,沒有傷到一分一毫……”明康帝聲色哽咽,如今看著他的發妻的目光情動不已,絲毫忘記了曾經私下裏不止一次的嫌棄——
“皇後就如一塊木頭,呆板、無趣,朕對著她連一口茶水都咽不下!”
“那我就放心了。”端嫻皇後在心底諷刺一笑,麵上焦灼的情緒卻瞬間安定了下來。
明康帝嘴角囁嚅,還待再說點什麽,就見她整個人劇烈咳嗽了起來,刺目的鮮血滴落在龍床上,從沒有一刻令他痛得如此的錐心剜骨。
床前,太子燕長昇眼圈通紅地哭叫:“母後……母後……”
端嫻皇後忍住咳嗽,視線立刻艱難地轉向她唯一的兒子,心頭彌漫著無限的不舍。
她的兒子雖然貴為太子,可身體卻比旁的皇子病弱,性格也有些軟綿。為了他的成長與地位,她付出了大半生的心血,勞心勞肺,以至於沉屙難治,不得不用剩餘的一點命期博最後一次。
以後沒有她在,也不知道他在鬩牆與爭鬥中能走多遠……
盡管藏有再多的心疼與不舍,有無數的叮囑想給予,端嫻皇後卻隻是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拿從前沒有過的溫柔與他道:“以後好好孝順你父皇,聽你父皇的話,做個……做個……好兒子……”
一句話說完,也不管明康帝如何驚詫動容,太子如何痛哭流涕,就那麽合上了眼。
“皇後娘娘,薨——”
喪鍾一聲聲敲響,轉眼間,燕京處處白幡高升,哀嚎一片。
……
端嫻皇後再次清醒的時候,已日上三竿,耀眼的陽光穿照進撐起的香帳內,射得人雙眼差點流出淚來。
“郡主醒了!”端著藥碗的嬤嬤驚喜地喚道。
房間裏的其他婢女聞言,一呼喇都圍了過去,將亮光都遮擋在了身後,也給端嫻皇後的眼睛有了緩睜的時間。
“太好了!”
“趕緊稟告給王爺!”
“郡主還覺得痛嗎?”
“嬤嬤怎麽還不給郡主上藥?”
嘰嘰喳喳的鬧叫比死前的哭喊聲還要吵得人頭疼,端嫻皇後忍不住叱喝:“放肆!”
中宮裏的奴才首要學的就是安靜屏息,她還從未見過如此沒規矩的一幕。
而且……
郡主?
什麽郡主?
她不是已經薨逝了嗎?
端嫻皇後下意識審視眾人,除開兩個陌生的之外,其餘都是眼熟的丫鬟,打頭的一位嬤嬤甚至還是自己幾年前親自賜給忠王府的。
所以……她這是成了瑤樂郡主?
簡直荒謬!
端嫻皇後心神俱撼,幸而在後宮浸淫了數年,她早練就了不動聲色的本領,是以不論內心有多震驚,麵上依然鎮定不已。
“這是忠王府?”端嫻皇後冷靜地發問。
出口的音色全然是與自身相悖的清脆稚嫩,卻又令她無比熟悉。
明顯是瑤樂那丫頭無疑。
一屋子的人被她方才的叱喝給嚇得閉上了嘴,大氣不敢再出,隻餘下詭異的安靜。此時聽她詢問,竟一人立即作答。
端嫻皇後等了片刻,才聽嬤嬤道:“是的,郡主已經回到府裏了。”
得到確定的回答,端嫻皇後心底的不可思議擴大,又覺得自己可能在做夢,不由抬手撫了撫額頭,卻摸到了一層絹布。
嬤嬤本來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有別以往的表現,見她去摸腦袋,才想起來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了傷,於是道:“郡主別摸,您磕破了腦袋,現在還未結疤呢!”
說著,她端藥上前,替端嫻皇後解開了絹布:“剛好老奴要為您換藥,您就醒了,老奴不免激動了些,吵著您了,還請您寬恕則個。”
“磕破了腦袋?”
“是呀!”嬤嬤以為她剛醒來,人還迷糊著,連忙解釋道:“您忘了您和王爺去給皇後娘娘送葬,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嗎?您昏迷了一天,可把王爺急壞了,好在禦醫說您隻是這些天給皇後娘娘哭靈累著了,又扛著精神走那麽遠的路來往皇陵,多睡幾個時辰不打緊,否則王爺都要頂著皇上的怒火把磕了您的路給拆了。”
端嫻皇後聞言身體微僵,原來她真的已經死了,屍體也已經入了皇陵……
一旁的丫鬟見她沒有反應,大著膽子插嘴道:“郡主不用擔心,禦醫說您隻是傷了外皮,塗幾天藥就沒事了,不會留疤。”
無邊的驚悚充斥腦海,端嫻皇後卻不允許自己有一分的鬆懈與恍惚。
她有太多的困惑想找人解答,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出口,她死後,為什麽會變成瑤樂郡主?她變成了瑤樂,那瑤樂去哪兒了?是死是活?
然而她清楚這些都不能訴之於口,無人解答不說,也許,會被誤會自己摔瘋了,會被當做怪物……
端嫻皇後平靜的麵容下充滿了惶恐,可這份惶恐被她很小心的掩飾住了,未流露出一絲一縷。
嬤嬤和丫鬟們也隻當她在回憶昨日,沒有多加打擾,利落地為她換好了藥,又忙著替她更衣。
端嫻皇後任她們忙活,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身後之事,她從堂堂皇後搖身一變成了郡主,日後該當如何。
明康帝便罷了,她的昇兒,教她如何麵對?
從母子變為堂兄妹,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糾結沉思著,一臉喜色的忠王匆匆而入,瞬間撲抱住了端嫻皇後:“爹的心肝,你可醒了!”
端嫻皇後被他一把抱在懷裏,立刻驚飛了思緒。
“爹的心肝受苦了,讓爹看看你的傷好了沒有。”忠王抱著她,既高興又心疼地去扯她腦袋上重新包好的絹布。
“王爺,郡主剛換了藥,不能隨意扯碰。”嬤嬤趕緊提醒道。
忠王聞言立刻收回了手,緊張地對端嫻皇後道:“好、好,爹不碰,爹不碰。”
眼睛又瞪向嬤嬤:“本王給郡主吹吹總行了吧?”
嬤嬤無奈點頭。
忠王立馬眉開眼笑,小心翼翼地捧著端嫻皇後的腦門,輕柔地吹了起來。
邊吹還邊安慰:“爹吹吹,好得快。”
一連串的關懷,生生將端嫻皇後到嘴的“放肆”與“成何體統”給壓了回去。
端嫻皇後從未與外男如此地親近過,忠王的舉動讓她這個被譽為大燕朝最貞靜莊重的皇後也難免羞惱了起來。
可忠王滿心滿眼的在乎,關心卻不輕浮的動作,卻又令她有些痛惜。
忠王是明康帝的胞弟,是先帝最小的兒子,算起來,年紀比她還要小上幾歲。樣貌如明康帝壯年時一般俊美無儔,隻是沒有明康帝的傲氣與冷峻,像不用承擔家族重任的貴公子,瀟灑地很,恣意地很。
多年來,他在燕京的風評好壞參半。好的是他情深不二,一直為早逝的忠王妃守身如玉,惹得燕京一眾女子羨慕不已,競相以吸引忠王的注意,嫁入忠王府為奮鬥之目標。
壞的是他混不吝的性格,並寵出了瑤樂郡主那樣的女兒,整日打馬燕京,結交紈絝,與人比武鬥狗,不少貴婦因此腹誹忠王府無教化章法。
端嫻皇後從來都知道忠王對兒女的寵愛,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都不為過,有臣子曾勸告他管束瑤樂,卻被他當朝打落了牙齒,揚言不許人再說女兒半句壞話,連明康帝的顏麵都落了幹淨。
若是讓他知道了眼前的自己並非瑤樂,還不知會受到多大的打擊……
端嫻皇後心情複雜地承受著忠王的關心,他的手掌溫溫熱熱的,摸在她的頭上,比滾燙的茶水還要灼熱。看著她的目光明亮又溫柔,圓滿的不像是真實。
她的出身在簪纓遍地的燕京並不算好,父親因她受封國公之前,隻是七品殿中侍禦史,糾察朝儀慣了,對子女的要求也極為苛刻。
不必說抱著她噓寒問暖,即使摸一摸她的頭發,於她而言,也是奢侈。
少時她便被人稱讚大方沉穩,談吐得體,一切規矩她都做得最為精細,卻讓人忘記,她也不過是個女兒,想隨心隨欲,想撒嬌取鬧,更想要父親疼愛。
可更多的時候,她得到的隻有訓斥。
明康帝嫌棄她枯燥乏味,卻不知她的性格是被嚴格鑄造過的,堪比最上等的窯瓷。
從記事起,她就被父親要求不許多笑多動,出嫁前連出門赴宴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她坐的每一張椅子,墊的不是軟墊,而是一粒粒被磨得光亮圓滑的珠子,掉落一粒,便要被狠狠打一下手心,直到她能在光滑的珠子如履平地,她的父親才勉強給出幾分讚賞。
這樣被一板一眼雕琢過的她,還有什麽趣味可言?
現如今被忠王細心嗬護,承受著陌生又沉重的父愛,端嫻皇後的臉頰漸漸染上兩朵暈紅,也不知是惱的還是熱的,讓她終於忍不住掙脫了忠王的懷抱。
忠王卻誤會了,連聲自責道:“怎麽了?是不是爹弄疼你了?爹錯了,你別生爹的氣。”
端嫻皇後不習慣這般濃烈的感情,雖然眼前的忠王並不是她的父親,但她對父親的畏懼是刻進了骨子裏的,哪怕後來她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也改變不了多少。
沒有多想的,像從前無數次做過的一樣,她規規矩矩地朝忠王行了一禮:“女兒見過父……王。”
忠王卻如遭雷劈了般,愕然瞪圓了雙眼,盯住她反常的動作,久久回不過神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端嫻皇後覺得頭暈,腰都彎得快受不了時,才聽他驚恐大叫:“快!快!請禦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