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晚宴與禮法

字數:6044   加入書籤

A+A-




    餐盤中的湯水泛起了一陣漣漪。拍打厚實桌子所傳來的這股衝擊讓朱諾麵前的餐具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到底是第幾次呢,朱諾在心中歎了口氣,把手中的叉子放下。

    果然,緊接而來的便是拉高音調的女性聲音。

    “停,大人您的動作錯了。所謂優雅絕對不是像您那樣僵硬的動作,請再看一次,叉子叉上食物之後應該這樣扭動手腕,在保持視線平穩的情況下斜視一眼送進嘴中。動作必須洗練而不做作,就和平時一樣流露出一種自然而然的氣質才能算是及格。”

    中年有點發福的女仆長歎了口氣,不厭其煩地把不知道今天第幾次重複的動作又做了一次。

    朱諾被房間中三人的目光重壓下,表情僵硬地又重複了一次切空氣肉排並且送到嘴邊的動作。

    然而依舊得到的是不及格的評價。

    “不斷地重複著愚蠢的錯誤這可真是讓人無比沮喪啊,說到底重複這無聊的行為到底對我有什麽用?賈娜女士。”

    “關於這個問題還是讓我來回答您吧,大人。”

    坐在朱諾對麵的管家漢斯同樣把手上的刀叉放下,放好雙手。

    此時在餐廳中的數人在玩著一種名為貴族晚宴的模擬遊戲。由參加者朱諾來展示他在餐桌上的貴族氣質和禮儀,管家漢斯來扮演他的賓客,而女仆長賈娜則是負責評分並糾正參加者動作的不足之處。

    光是這麽一個看起來很簡單的遊戲就進行了數天之久,簡直是連綿不絕的地獄加時賽。

    “前不久我就跟您說過,禮儀既是貴族的門麵,也是觀察的窗戶。考慮到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你就要前往王都,那到時候就會有大量的私人會麵,與各個權貴名為促進交流實質上是明爭暗鬥的晚宴。”

    漢斯的聲音聽起來既平緩又冰冷。畢竟前段時間朱諾突然出逃導致了極大的混亂,暗殺,綁架,拐帶還有離家出走,不管哪種可能都無法否決的情況之下,事情關乎文德蘇爾家唯一一個繼承人的安危問題,讓漢斯差點死於突發的胃痛之下。

    自那以後,管家漢斯對待朱諾的態度雖然沒變,但是可以感覺出自己在他心中的聲望似乎已經跌到穀底。

    “你說的這些先前我已經聽說過了,我的疑問是把餐桌禮儀做得如此完美到底有何必要。畢竟我也問過數位經常出入廚房和餐室之間的女仆,從她們那得到的評價是並無問題。畢竟與其糾結細節,還不如把時間花在其他更為有能取得顯著效果的地方會更好。”

    “少爺您的疑問我已經清楚了。我們之所以這樣做的答案隻有一個,那就這是優先級其他比任何方麵都更為重要的事情。”

    “好好解釋。”

    “遵命。接下來我會向您講述老爺曾經的一件逸事。他年輕時候曾經被一名貴族邀請到其府上進行晚宴,那名貴族和老爺在商業上算得上是競爭對手,因此那是一次商談。彼此試探對方底線的場所。”

    漢斯的視線看向跟前的玻璃杯子。

    “實際上那時候的對手非常警惕,絲毫沒有透露任何成為突破口的信息。然而老爺卻僅憑某一道菜察覺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對手可能存在著資金不足的情況。”

    “噢,被收買的到底是別人家的廚子還是端碟子上台的仆人呢?”

    “回大人,都不是。那時候端上來的是一道需要使用大量香料的料理。然而在晚宴中,那道菜的調味卻比平時要稍微淡上一些。”

    “作為口味的問題,各家都有可能略有區別。然而,作為決定性的依據在哪裏呢。”

    “宴會主人在品嚐時候的一句【味道似乎不足】。作為原本需要大量香料來烹飪的菜肴卻不合主人的口味,這必定不是主人的指示。多半原因是廚房中的調味料不足導致,所以廚師在烹飪時候才會下意識地減少調味料的使用量。畢竟當時我們與西方大陸的海航路線尚未開通,香料的價格幾乎等同於黃金。”

    “原來如此,通過奢侈品來展示自己的財力真有貴族的風格呢。那麽這個廚房的調味料不足,其原因那半多就是背後資金緊缺導致吧。”

    “正是如此。在得知對手弱點的那一瞬間起,整個遊戲的走向也就可以隨意把控了。這件事所產生的莫大利益,讓我們文德蘇爾家甚至壟斷了整個國家的葡萄酒市場。在餐桌上,酒精,香氣,光線和味覺的共同刺激下,人的注意力被食物所分散,通常會說出一些連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東西,這已經達成催眠所必須的幾樣要素了。而且貴族之間宴請是非常頻繁的事情,特別是像您這樣的大人,必定會有很多有力的貴人們爭相邀請。要是不留意泄露了文德蘇爾家的秘密,今後必定會成為弱點受人把控。”

    “我明白你們的用心良苦了,但是這整天切著空氣肉排的樣子……”朱諾縮了縮脖子看了一眼站在一側伺候的女仆長,“似乎和禮儀沒什麽關係吧?”

    “當然有。禮儀,氣度,品性。既然餐桌上是容易泄露秘密的地方,那您就必須把自己武裝得完美無缺銅牆鐵壁才行,絕對不能有半分不妥之處。您的一舉一動會被那些擅長反複推敲的老狐狸們緊緊盯著,倘若露出缺點,那麽他們就會一瞬間化為豺狼將您吞噬殆盡。”

    這話語已經幾近恐嚇,然而也足以引起了朱諾的重視。自己作為毫無經驗的圈外人,沒想到貴族世界中的爾虞爾詐和勾心鬥角已經到達了這麽一個境地。

    (所謂貴族還真是無聊啊。)

    既然有足夠的理由自己就沒有拒絕的道理。朱諾深深地歎了口氣,一臉不情願地重新拿起了刀叉。

    “稍等一下。關於這件事我有一個提議。”

    朱諾看了一眼先前一直在角落默默待機的內務總管格爾。

    “說。”

    在這裏生活了一段時間,朱諾也終於開始習慣用這種自己一開始也看不慣的高高在上的語調說話。

    “看來連日枯燥的練習讓大人您非常不滿,在這裏請先允許在下道歉。現在已經差不多是用餐的時間,整合接下來的課程讓在下來擔當您練習的對手如何?我來作為主人而您作為賓客,話題是關於王都的現狀和諸侯們的動向。隻要您在一會兒的會談中能夠表現及格,那麽今後關於餐桌禮儀的訓練將隻會在晚餐的時候進行。”

    “可以,但是及格的標準如何判定?”

    “畢竟由作為參與者的在下來評分可能會有失公允,那麽就由女仆長賈娜女士和管家漢斯先生……為了避免意見剛好相反的狀況,再加上那邊的女仆小姐作為裁判您看如何。”

    朱諾當然不可能有拒絕的理由,在他點頭應允之後,女仆就立刻通知廚房開始著手準備晚餐的事宜。

    在互相寒暄,女仆把菜按順序慢慢遞上來之後,朱諾一邊切開盤中的事物,一邊在腦海中回想這麵談的要點。視線具備著意義所以必須控製好,說話的時機,手部的動作,進食的間隔,還有和人聊天時候聆聽的姿態。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必須表現沉穩。先動搖者先敗,這是談判的鐵律。

    格爾用遠比朱諾要洗練的動作展示著貴族應當是如何進餐,他一邊觀察著朱諾,一邊挑著時機拋出今天的話題。

    “貴公知道本年度秋季的貴族大會,最重要的議題是什麽嗎?”

    朱諾喝了一口葡萄酒,語調平緩地回應:“想必是戰後複興的議題了吧,雖然王國給予了各地領主莫大的自主權,因此原則上領地的經營必須要各領主自負盈虧。但是現在是戰後,作為擁護王室而奮戰的各個諸侯而言,他們理應能夠得到國家的援助用於複興領地。不過國庫有限,而各地的受害狀況也不盡相同,更重要的是——”

    朱諾輕輕切開餐盤的肉排,“——各地的重要性也完全不同。例如礦產和畜牧業發達的領地,這些地方關乎到國內武器還有糧食的生產,國家估計會優先給予援助吧。但這些地方不一定是受戰爭影響最大的地方。”

    “這必定是今後爭吵最多的議題吧,但是這卻不是最重要的。”

    “洗耳恭聽。”

    “是下任國王的選定。眾所周知,堂堂中央大國卡菲爾隆現王室的成員僅存兩名,國王彼爾蓋斯二世,還有他的孫女佐爾拉瑟公主。國王本人因為年事已高,他能夠在位的時間三年,不,兩年恐怕就是極限了。而公主殿下因為年齡尚小,今年才剛滿十四歲,因此王室的繼承人問題將會是議會的焦點所在。”

    “說到繼承問題……”朱諾回想起這兩天被強迫去看的一疊厚厚的法律文書,“不外乎是公主殿下登基作為女王,又或者嫁給有力的貴族讓其成為國王兩個選擇。”

    “但是佐爾拉瑟公主的政治根基極為薄弱,畢竟年齡小而且沒有政治實績,她要是登基成為女王的話必定需要國內有力貴族的支持,。不然就隻有被架空這一未來。”

    “要是麵臨架空的話,女王要得到有力貴族的支持最快的辦法就婚姻。對於聯親的貴族和後者相比,最大的區別便是成為女王的丈夫和成為國王,不過在女王的權力已經被架空的情況下兩者並無多大區別。既然事情能如此輕易地推斷出來,那麽國王隻要不是蠢貨的話必然會選擇更為安穩的辦法,也就是直接聯婚。如果國王陛下趁著自己影響尚在的現在做交涉的話,甚至有可能就把情況定在女王的丈夫這個局麵。……嗯?你們怎麽了?”

    說著說著,朱諾發現周圍看向自己的樣子似乎不大對勁,眼睛中閃爍著不定的光芒。

    “不……沒什麽。”格爾假咳了一聲,把話茬接過,“您說得和老爺的推測一樣。”

    “這可真是,萬分榮幸。”

    “那麽你認為目前來說,國內最有希望成為女王丈夫的人是誰?”

    “我猜是青騎士格瑟伯爾吧。”

    青騎士格瑟伯爾,王國的守護者,護國之英雄。他在戰爭中期突然嶄露頭角,憑一己之力就把幾近處於頹敗之勢的王國的軍隊挽救了回來。青騎士在擁有著超越常理的力量的同時,還被國民所狂熱崇拜著。

    “那位大人雖然被視為國家英雄,但畢竟隻是下級貴族,在重視血統的貴族社會要和王族結合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實際上,在所有候選人當中,最有可能成為女王丈夫的人正是——您。”

    “——嗚!”一聲急促,幾近無聲的悲鳴從朱諾身上發了出來。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為了證明這隻是錯覺一樣。他緩緩地把放到嘴邊的酒杯拿開,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角。

    要是動搖的話,這場遊戲就會直接以不及格而告終。

    朱諾幾乎把自身全部的力量都用在自製方麵,才勉強沒有把嘴中的酒水噴出來。刺激喉舌的酒精在口腔內四處擴散,如同橫衝直撞的野馬一般。他會這樣並不是因為被格爾的話語嚇到,而是單純被人掐住了脖子。發出驚人惡寒的可憐少女正坐在朱諾的大腿上,隨意地晃動著雙腿——以及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朱諾的脖子。

    除了朱諾之外的第三者絕對看不到的少女,臉上正掛著溫柔的笑容,催促著朱諾趕緊回答。

    朱諾的麵額流下了冷汗。要是回答得不合少女心意恐怕會當場發生血光之災,當然,是物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