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日子是無聊的，特別是我這個什麽都不用做的乘客。

    我閑極無聊，就會在甲板上打上一趟拳，每當這時候，那些船員都會停下手裏的活計，跟越南船長一起站在一邊看，覺得精彩了還會鼓掌。

    自從沒事就在甲板上練拳之後，那些船員對我和善了很多。

    船上吃的最多的就是魚，但是每天能保證有點蔬菜，要不然人會撐不住的。

    可是那些甲板下麵船艙裏的偷渡客們，就沒有這種待遇了，他們不能從那個船艙裏出來，每天隻有很少的一點食物和水。

    聽越南船長說，下麵裝了四十個人，我知道，那點食物和水，跟本就不夠四十個人吃喝。

    船長壓根就不在乎，用他的話來說，下麵的那些人不叫人，叫人蛇，餓不死就行。

    這些人蛇裏沒有中國人，全是越南人、印尼人、大馬人。

    雖然覺得那些人很可憐，可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一個亡命天涯的人，能顧好自己就要燒高香了，不能多管閑事。

    當然，對方不是中國人，讓我少了很多認同感，也是重要的一條。

    甚至，我還有點暗暗的慶幸，同樣是偷渡，我住在整條船最好的房間，吃得飽，不缺水，還能在明媚的甲板上打拳，對此，我很滿足。

    人都是需要比較的，當自己比周圍的人強出不少的時候，腥臭的房間和油膩的床單，也就顯得格外舒適。

    我的好心情保持到了第五天，這天沒什麽風，太陽直射在甲板上，整個船溫度高的驚人，我在船艙裏根本呆不住，悶熱的幾乎讓人發狂，還不如直接去甲板上，好歹能透點氣。

    船員也都在外麵，一個個打著赤膊，湊在一起嘰嘰咕咕的閑聊，隻有兩個倒黴蛋懶洋洋的趴著擦甲板。

    船長坐在駕駛室裏抽煙，這貨滿身都是汗，也不舍得把自己的船長帽取下來，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

    這時去下麵船艙送飯和水的船員跑了上來，走進駕駛室嘀咕了幾句。

    船長毫不在意的揮揮手，隨便交代了兩句就算完事。

    然後，那船員又叫上一個人去了甲板下的船艙裏。

    不一會，他們兩個竟然抬著一個人上來，被抬著的人一動不動，腦袋後仰，手臂下垂，已經沒有了知覺。

    就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那兩個船員竟然把那人直接扔進了海裏！

    我猛然一驚，兩三步竄到了船舷處，大聲衝那些懶洋洋的船員喊：“快救人！那人被扔進了海裏！”

    船員們回頭看了我一眼，一臉的冷漠，甚至還有些嘲諷。

    我總覺得事情不對頭，衝進駕駛室衝船長大吼：“船長，你的船員把人扔進了海裏！你得派人去救他！”

    越南船長一臉平靜的看著我，然後笑了起來。

    朋友，沒事的，那個人，死了，死了就不值錢了，隻能扔進海裏。”

    我的心沉了下去，剛剛我已經猜到了，那人可能早就死了，可是這麽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被拋屍大海，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

    遞給我一支香煙，船長很淡定的說：“朋友，在我們這種船上，死人是很正常的，我說過，他們不是人，是人蛇。”

    太陽的暴曬下，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冷。

    不一會功夫，剛剛拋屍的那兩個船員拎著一個包裹來到駕駛室，當著船長的麵翻弄起來，裏麵隻有半包煙和一遝我沒見過的紙幣。

    把紙幣分成三份，船長拿了最多的那一份，香煙則直接被兩個船員分了。

    直到船員離開，我都沒有說話，腦子裏全是那個被拋進大海的男人，沒人知道他叫什麽，他多大年紀，他還有沒有家人……他就這麽無聲無息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看出了我的不正常，船長安慰性質的露著一嘴黃板牙衝我笑著說：“別想太多，朋友，我們做這一行，每次都會死人，有時會死很多人，甲板上熱，下麵更熱，沒有風，水也不可能給他們很多，所有，誰死了，就算誰倒黴！”

    接下來的兩天，氣溫一直很高，又有一個人蛇被扔下了船。

    很奇怪，我見到這種事情，竟然沒有第一次那麽激憤了。

    人就是這樣，適應能力很強，特別是發現自己對改變環境無能為力的時候。

    醜陋的也好，汙穢的也罷，隻要在自己身邊多發生幾次，就能習慣。

    後來我才知道，偷渡這種事情總是免不了死人的，特別是東南亞這邊的偷渡客，死亡率更高。

    船艙裏條件非常差，沒有足夠的淡水和食物，溫度和通風條件惡劣，甚至呼吸都會感覺到很困難。

    要是不小心生了病，隻能硬撐，這裏，不會有醫生和藥品的，多半時間，生病其實就代表著死亡。

    整個東亞地區，偷渡的人蛇集團分為兩批，一批就是中國內陸沿海地區，福建一帶最為活躍，另一批，就是東南亞的零散蛇頭。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福建一帶的人蛇集團偷運不少內地的偷渡客去港澳、日本和美州。

    我三師公和五師公，就是那時候跑出去的。

    那個時期偷渡的費用非常的高，而且不講價，都是先給錢後上船。

    這樣一來，組織偷渡的家夥就不把偷渡客當人看，因為他們已經拿到錢了，即便客人死了，也不損害他們的利益。

    於是，船艙裏會盡可能的多塞人，多塞一個就是多一筆錢！清水食物盡量少帶，因為少帶貨就能多帶人！！

    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偷渡客死亡比率居高不下。

    不過隨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的經濟騰飛，國力日漸強盛，中國和西方世界的交流也越發通暢，出國也不再是一件難事情了。

    加上國內的生活水平提高，偷渡去國外，就沒了原來那麽大的吸引力，人蛇集團的生意慘淡了下來。

    為了招攬顧客，這些人蛇集團收斂很多，不敢在像對待黑奴一樣對待偷渡客，付錢的方式也變成了上船前收一半，另一半安全到達目的地之後再收。

    可是，這隻是針對中國內地沿海，東南亞的很多小國家，國民經濟水準還很落後，偷渡生意的規則還停留在中國十幾年前的那一套。

    也就是先收全部的錢，然後再上船！

    這樣的局麵也就讓東南亞的這些人蛇偷渡集團，根本不在乎偷渡者的死活……反正錢已經收到了！

    我坐的，就是這麽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