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任君采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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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元賜嫻收到一封金粉洋灑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園賞花的,署名鄭沛。
她曉得這人,是朝中病懨懨的九皇子,冊禮當日,曾與她在大明宮有過一麵之緣。彼時父親被聖人留下議事,她與兄長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轎攆。
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攔著不給她走,滿嘴調笑。兄長見他胡攪蠻纏,來了氣,凶了他一句。
結果鄭沛兩眼一翻,氣暈了。聽說後來犯了頭風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個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進京,鄭沛已幾次三番意欲登門拜訪,都被宮人攔下了,這才隻好輾轉托人送來帖子。
不過,素來不喜他的兄長竟收下了。她覺得裏頭有鬼。
元鈺將帖子交到她手裏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絕,不怕他。”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裏不曾留名,大約並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著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於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幹脆道:“我不去。”
元鈺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鈺將她前後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裏頭說不好是什麽滋味,嘴上道:“阿兄騙你做什麽!若單隻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說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阿兄說……”
好歹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麵目了。
元賜嫻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賜嫻的嫂嫂薑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台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嫻來此,想來頗費了一番心思。
元賜嫻看上去興致不錯,與薑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漸漸入裏,曬不著日頭了才將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發,乍一看,很是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嫻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麽陸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紮眼的銀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薑璧柔見她頓住,也跟著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嫻被這陣仗一震。
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采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陸時卿,看起居坐當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繡暗銀雲紋,發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看姿態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並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份的謙遜。
元賜嫻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麵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笑過,有人坐不住了。最靠裏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向迎來。
他年紀小,麵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幹淨,一路緊盯著元賜嫻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致銀鈴,烏發挽三分落七分,發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誌,曉得西南一帶不少人偏好銀飾,較之周京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薑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嫻招呼:“嫻表妹!”
元賜嫻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非要喚她一聲表妹的話,倒也沒錯。
隻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適,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嫻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嫻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著走,可到了長安身份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隨意交惡。
但她也非事事願忍。
她將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嫻有潔癖。”
跟在後邊的拾翠適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薑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陸侍郎這裏。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
元賜嫻看了眼低頭抿茶的陸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麽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台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屁顛屁顛過來:“這是我六哥!”
元賜嫻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隨他往裏走去,一麵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陸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陸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眯:“縣主真會說笑。”
“倒的確常有人這麽誇我。”
見元賜嫻和薑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誇過嫻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嫻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陸侍郎。”
陸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麽時候?
她笑著解釋:“不過陸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鄭濯好像不大敢信,詫異問:“子澍還會誇人?”
陸時卿麵露不悅:“一時嘴滑。”說罷大概覺得牙根有點癢,低頭又抿了口茶。
元賜嫻注意到,他手邊這隻白釉玉璧的茶甌與案幾上其餘幾隻樣式不同,約莫是自己帶來的,心道果真是潔癖不假。
鄭沛暗暗好奇元賜嫻是如何結識陸時卿的,卻怕美人再生氣,不好當下揪著問,指了案上碗碟裏的時令瓜果道:“嫻表妹安心吃,這些瓜果幹淨得很。”
鄭濯見他說話間略過了薑璧柔,替他補道:“元夫人也請。”
薑璧柔原本就是作陪來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謝殿下。”
這棟竹樓籠統八麵,一麵鏤門,七麵臨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鄭沛比照窗景,從芙蓉園的春秋說到冬夏,紫雲樓說到蓬萊山,聽得元賜嫻都替他口渴,一連吃了好幾顆荔枝,嘴裏得閑便答應幾句。
等他停頓間隙,她看了眼對麵一點吃食未碰的鄭濯,問:“六殿下不吃荔枝嗎?很甜的。”
她這一句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鄭濯抬頭,笑看她一眼。
元賜嫻吃相大方,不似尋常女子含蓄遮掩,卻偏雅致得很,這玲瓏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飽滿豔麗的唇邊,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來。
他便順勢吃了一顆,完了道:“的確很甜。”又問一旁一直幹飲茶的陸時卿,“子澍不吃幾顆解澀?”
陸時卿輕飄飄看了眼案幾上的荔枝,冷聲道:“您愛吃就多吃些。”
鄭濯也不惱他這態度,朗聲一笑,照他的話又吃了一顆。
元賜嫻讚道:“殿下是識貨的,這時節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過。”
“縣主若喜歡,我回頭差人送幾筐新鮮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套:“那就多謝您了。”
鄭沛見狀,臉色又白幾分。
今日原是他邀約了元賜嫻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陸時卿,這倆平常看起來很正經的家夥不知吃錯了什麽藥,一聽他去向,竟一股腦粘了上來。
這倆人都大他四歲,在他眼裏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誰想這下元賜嫻與他倆千絲攜萬縷,獨獨對他極盡敷衍。
難不成如今的小娘子都覺老一點有味道?
鄭沛也不扯四時風光了,問道:“嫻表妹可有興致泛舟,去水對岸瞧瞧?”
元賜嫻往竹樓下邊望一眼:“主意是好,隻是家嫂體弱,不宜長時日曬。”
鄭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時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說罷吩咐四麵婢女,“你們幾個好生招待,不許怠慢了。”
薑璧柔頷首,悄悄給元賜嫻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
一眾人便下了竹樓。
鄭沛叫人準備了兩隻小小的獨木舟,眼見得實無半點皇家氣派,除去艄公,每隻約可容二至三人,再多怕就得擠翻了。
元賜嫻一瞧便知他是想撇開鄭濯和陸時卿,與她共舟。
她看了眼鄭濯,發覺他也恰好在看自己,如此一眼過後,便故作不經意地望向寬闊的水麵,問:“四人兩舟,殿下預備如何安排?”
也不知是在問哪個殿下。
鄭沛剛想答,卻聽鄭濯搶先道:“莫不如投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