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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件外裳, 一件少了袖子,破了前襟, 一件缺了下擺,沒了衣領。

    他要這兩堆破布有何用!

    陸時卿氣得想將那安然酣睡的罪魁禍首拖起來,低頭一瞧卻是一滯。

    元賜嫻在雨裏泡的時辰比他長,裏衣也都濕透了。方才她忙於烤外裳,身上卻未幹多少,此刻薄薄的白衫仍舊緊貼著軀幹, 將她纖細的腰肢襯得格外玲瓏秀致,甚至隱隱透出玉白的肌膚來。

    這回不比上次在浴桶裏,彼時她穿了小廝的粗布衣裳, 寬大厚實,濕了也瞧不出究竟, 眼下卻當真一覽無餘。得虧她也曉得自己的相貌容易惹禍,出遠門便穿男裝,裹平胸脯, 否則此刻的場麵興許更“觸目”一些。

    但饒是如此,陸時卿腦袋裏也已火星迸濺了。

    他撇過眼,深呼吸三回,平複一晌,叫了她一聲。

    元賜嫻沒答應。

    他杵在原地躊躇半天, 最終歎口氣, 揀起地上興許已稱不上衣裳的兩堆破布, 想了想, 找了處瞧上去幹淨點的,撕了一截布條下來,覆在眼上,在腦後係了個繩結,然後去剝她濕透的裏衣。

    陸時卿竭力避免觸碰她的肌膚,等蒙眼褪下她身上的白衫,後背已然緊張得下了一層汗。剩下的裹胸布,他是當真下不去手拆了,隻好暫且不管。

    他籲出一口氣,又摘了她的襆頭,鬆散了她的發髻,摸索了一下,拿起她燒沒了一截的外裳,就著略幹淨些的裏層給她擦頭發。

    頭發得擦幹,不然等她醒來,哪怕沒染風寒也得鬧頭痛。

    陸時卿動作得很小心,生怕碰著不該碰的,卻不料過分輕柔的擦拭伺候得元賜嫻太舒服了,這妮子睡夢裏若有所覺,竟然歪了歪腦袋,將他當成娘親似的,拿臉蛋蹭了一下他的手。

    “……”這活沒法幹了。

    蒙著眼,凝脂一般涼爽熨帖的觸感明晰得抓心撓肺。陸時卿屏息凝神,覺得差不多了便草草了事,預備拿外裳給她將就蓋上。

    為了蓋準,他不得不就著布料試探位置,不意在她腰間摸著了一處凹凸不平的地方,像是一道疤痕。

    他手下動作一滯,皺了下眉頭,有心弄清究竟,猶豫再三,沉聲道:“元賜嫻,蛇來了。”

    元賜嫻沒動靜。

    很好,看來是絕對不會醒了。

    他便移開了墊手的布料,輕輕觸碰上去,發現這疤痕大抵是在後腰處,竟有三寸之長,近乎猙獰,當初應該傷得非常深。

    他一怔,記起他以徐善的身份去元家赴宴當夜,聽見她說的話。

    她的確沒有說謊。

    他霎時什麽奇怪的旖旎心思都沒有了,像有一盆水從頭淋到了腳,心都是涼的,起身攥了她的裏衣,認真去烤火。

    *

    稻草鋪蓋不舒服,外頭又是連聲的驚雷,元賜嫻到底沒能睡久,醒來低頭一看,呆了幾個數,捂緊蓋在身上的破衣裳,連滾帶爬坐了起來,就見陸時卿正背對著她,坐在火堆邊烤她的裏衣。

    她瞠目結舌:“陸……陸……”陸了半天也沒陸出個什麽。

    陸時卿聽她醒來,心裏不免一聲歎息,眼看衣裳就快幹了,原本可以深藏功與名的,這下麻煩了。

    他沒回頭,將她的裏衣往後一丟,恰好砸準了她的腦袋:“穿上。”

    “不是,等等……”元賜嫻抓起衣裳回想一番,莫大的震驚之下也沒了敬稱,“你給我脫的?”

    “沒有。”他非常肯定地道,“是我幫你脫的。”

    “……”有什麽分別嗎?

    當然不一樣。“幫”是好心,“給”是禽獸,兩者有別雲泥。他依舊背對著她,挑起手邊一截布條,示意他方才是蒙眼施手的。

    元賜嫻一時語塞,愁眉苦臉地低頭看看自己,再抬眼瞅瞅他仿佛十分正直的背影,剛欲再說什麽,突然聽見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很快很急,混雜了泥水飛濺的響動。

    她一驚,飛快穿妥帖了裏衣。

    陸時卿顯然也聽見了,知這驛站顯眼,如是對方殺手來了,絕無可能放棄查證,便沒打算躲藏,語速極快地問:“對方是誰,想要什麽,可有頭緒?”

    這些事他早先就想問她了,見她實在累極,才拖延到了眼下。

    元賜嫻挑揀了最要緊的訊息答:“不清楚具體身份,但隊伍裏有他們的主子。應當是想活捉我,而非取我性命。”

    “待在這裏別動。”

    陸時卿留了這句交代便朝外走去,移門一刹,七、八名殺手馳馬而至,打頭的那個正是元賜嫻此前判斷出的,這些殺手的主子。

    他下了馬,透過破敗的門窗,一眼瞧見了屋內烏發披背,衣衫狼狽的人。

    察覺到他的目光,陸時卿腳步一移,遮擋了身後窗洞。見他隻是定定望著元賜嫻的方向,卻久未開口,他笑了笑道:“不想閣下竟還有閑心在此逗留。”

    聽見這句,男子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陸時卿身上。

    陸時卿負了手道:“早在先前,陸某便以鷹隼傳信了商州刺史,如今,閣下腳踩的這塊地界已被徹底封鎖,不出一炷香,臨縣千數守備軍便將趕至此地。您若抓緊撤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然,您也可以趁這一炷香的時辰殺了我。隻是不巧,陸某眼下並非朝廷的侍郎,而是象征聖人的欽差,一旦我死在這裏,封鎖的就不止是商州了。屆時,包括十六州在內的山南東道都將成為囚籠一座,北麵京畿亦會被驚動。如您是大周人士,便等於是在與聖人為敵。如您非大周人士,” 他說到這裏淡淡一笑,“便等於是在與整個大周為敵。”

    “四海州縣,億兆疆土,這片王域,您踏得進來,卻未必走得出去。陸某就在這裏,挑釁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也在這裏,您想帶走她,不妨先殺了我試試。”

    雨勢漸止,天光明朗了幾分,四麵寂靜,窗柩上懸掛的水珠一滴一滴緩緩往下淌著,他的聲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傳進屋子裏。

    元賜嫻捂著衣衫,透過窗洞緊緊盯著他的背影。

    等他說完最後一句,有那麽一瞬,她似乎不記得這個人是大周未來權傾朝野的帝師。隻知他是陸時卿。

    打頭的男子一動不動靜默原地,最終,往元賜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翻身上馬,打了個“撤”的手勢,策馬飛馳而出,一字未留。

    陸時卿像什麽事沒有似的推門回來,見元賜嫻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眉梢一挑:“怎麽?”

    她回了神,搖搖頭,不知何故覺得有點燥熱,沒話找話一般笑道:“沒什麽,就是覺得您特別有氣勢。”說完補充道,“穿著裏衣跟人對峙也特別有氣勢,特別叫人崇敬。”

    陸時卿的臉黑了。

    她最好期待對方是大周人士,否則他丟臉丟出國門,一定饒不了她。

    見他走近,元賜嫻咳了一聲,拿破衣裳將自己包裹得更牢一些,然後問:“您何時放出的鷹隼,一炷香後,咱們就有救兵了嗎?”

    他嗤笑一聲,在火堆邊坐下:“我哪來的鷹隼?”

    元賜嫻一噎。敢情他是空手套白狼。

    “您就不怕,他們當真殺了您?”

    他覷她一眼:“如果他們不在意殺我,昨夜在河岸邊就該動手了。不過一筆算計,你不必太感動。”說完一指稻草鋪,“現在可以睡了。”

    “既然沒救兵,他們發覺上當受騙,去而複返也未可知,我不睡了,雨都停了,咱們還是趕路吧。”

    “誰說沒救兵?”他瞥瞥她,“我沒有長翅膀的鷹隼,還沒有兩條腿的仆役?”

    哦,這話是說,趙述已經去報信了,隻是沒鷹隼快,恐怕所謂封鎖與支援都得晚一步。

    見他料準了對方不會再回頭,元賜嫻就背對他躺了下去,重新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黃昏,她隱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像是很多人來了,睜眼就見陸時卿已然穿戴齊整,手上拿了一身幹淨的衣袍,似乎正準備叫醒她。

    見她自己睜了眼,他便將衣裳遞給她:“換好了出來。”

    元賜嫻瞅了眼窗外,見兵卒們一個個都十分老實地背對此處,就安心穿戴起來,拾掇好了推門出去。

    陸時卿聽見身後動靜,扭頭看她,道:“我已傳信給你阿兄報平安,但商州封鎖了,你暫且出不去,京城的人馬一時半刻也趕不來。我差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擱在這裏。”

    元賜嫻撇撇嘴“哦”了一聲:“那您去忙,給我找個地方落腳就……”

    她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所以你隨我一道南下。”

    元賜嫻一愣,一時歡喜,拽了他胳膊道:“真的啊,陸侍郎?”

    四麵兵卒偷偷移目,向兩人投來曖昧的眼色。

    他咳了一聲,低頭看一眼,示意她把拿開手,注意分寸,然後道:“隻是權宜之計,待嫌犯被捕,你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