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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晚日暮, 疾雨如注。

    急驟的涼風透過窗洞灌入陳舊破落的驛站。頭頂一個驚雷炸響,將屋裏交纏的一對身影照得雪亮通明……

    陸時卿在轆轆的車行聲中醒來, 驀然坐起,盯著從車簾縫隙透進來的晨曦瞧了半晌,急促喘息。

    眼前複又掠過夢裏一幕一幕——細嫩的小臂纏著他的脖頸,濕漉的烏發如藤蔓一般,抓觸著他的胸膛,一路往他肩上攀繞。玉軟花柔的小娘子腰肢款擺, 叫他四體百骸一刹酥碎。

    琳琅雨聲裏,骨騰肉飛,魂顛夢倒。

    陸時卿怔愣了幾個數, 低頭看了眼身上褻褲,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峻, 露出了近乎震驚的神情。

    *

    已經是翌日了。昨日黃昏,商州刺史替陸時卿和元賜嫻作了安排,給兩人各置一輛寬敞闊氣的馬車, 派當地兵卒一路護送他們去往鄧州。

    車行一夜,約莫辰時,陸時卿叫停了車隊吃早食。

    他確因耽擱了行程預備趕路,沿途都不打算進城,但也未到得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將就用膳的地步。

    他一叫停, 元賜嫻就從後頭馬車興衝衝跑下來了, 端了個裝著吃食的青碧色玉盤, 湊到他車簾邊喊:“陸侍郎, 我能進來與您一道吃早食嗎?”

    陸時卿一聽這脆生生的聲兒就炸頭皮。天曉得,在夢裏,她是如何拿這把嗓子叫他失控的。

    但這能怪她嗎?不能吧。他得講點道理。

    所以他隻是淡淡地問:“為何要與我一道吃早食?”

    元賜嫻如今是不敢隨便掀他簾子了,安安分分站在外邊答:“馬車裏頭的婢女隻會一個勁地阿諛奉承,實在太無趣了。我想找人說說話,您總不好叫我喊趙大哥吧?”

    哦,那的確不能。趙述這個見色忘主的,今早還與他說,元賜嫻打了一個噴嚏,要不要替她尋醫問藥。

    他拿一句“多事”打發了他。一個噴嚏罷了,還能打上天不成。

    他沉默一晌,道了聲“進”。

    元賜嫻就撩開簾子進去了,麵上堆滿笑意,將玉盤往他跟前小幾一擱,坐在了他對頭。

    陸時卿抬頭瞥了眼她扶在盤沿的手,見果真如夢中輕攏慢撚的柔荑一般模樣,不由心神一蕩,繼而皺了下眉頭。

    這個古怪的夢太要命了,簡直叫她成了一劑行走的銷魂藥,以至她眨個眼撩個發都成了對他的蠱惑。

    幸而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轉移了。

    他的目光在她玉盤裏的吃食一落,不太舒服地問:“你這盤裏的糕食麵點,怎麽都是一類一個的?”

    看看他的,可都是成雙成對,十分吉祥如意的。

    元賜嫻一愣之下答:“她們給的吃食太多了,說這個是當地的名點,那個又是數年難得一品的什麽春露冬露神仙露熬的,我吃不下,就一樣揀一個嚐嚐。”她說完,見他不爽得連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就道,“您別趕我走,我馬上吃,您的眼睛就不難受了。”

    見她抬手便要將一塊雪白的水晶餅塞進嘴裏,陸時卿忙出言阻攔:“慢點吃就行。”

    元賜嫻張著個嘴頓住,正欲眼泛晶瑩,突然聽他道:“你阿兄今早傳了回信來,說倘使你有一絲閃失,就叫我血債血償。你噎死了,我賠不起。”

    “……”

    元賜嫻收斂了感動,撇撇嘴,低頭慢慢吃了起來,飽腹後與陸時卿閑話:“我方才剛醒的時候,見趙大哥拿了您一身髒衣裳去丟。您可是沒人伺候,將茶水灑了?”

    陸時卿正放了勺粥到嘴裏,聞言猛地一嗆,險些失態,平複了一下,咽下後才低頭“嗯”了一聲,看起來竟有幾分心虛。

    她恍然大悟般“哦”了聲,然後道:“您怎麽連茶水也能灑?莫不如這一路,我白日就與您同行,替您端茶遞水,夜裏再回後頭馬車裏去。”

    其實商州刺史送了好些個婢女給陸時卿獻殷勤,都被他打發去了元賜嫻那邊。他平素就不習慣別人端茶遞水,因為嫌髒,一向自己做慣了,怎會沒人伺候就出洋相。

    但他有苦說不出,隻好不解釋,直接拒絕:“不必了,消受不起。”

    元賜嫻扒拉著小幾湊他近一些,瞅著他道:“您就當我還您救命恩情了成不成?給我個挑釁……不是,尊崇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吧,敬愛的陸欽差?”

    她靠他這般近,眨著雙柔情似水的眼,巴巴地望他,說的還是從他嘴裏學去的話。陸時卿眼瞼微垂,神情到底一點點軟了下來,說:“就今日一回,下不為例。”

    元賜嫻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

    得寸進尺的“道理”她還是聽過的,能一道吃早食,就意味著能留在他馬車裏,能有一回,就意味著能有第二回。

    她怎知嫌犯何時被捕,如此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合該將每一日當作最後一日,一時一刻都不放過。

    但陸時卿是當真消受不起她的伺候,不過由她坐在一旁看他辦公罷了。一上午過去,等批示完最後一疊有關賑災事宜的公文,見她無趣得昏昏欲睡,他也生怕這無邊的困意蔓延給自己,便打算跟她說說話。

    正好,他也的確有事問她。

    他喝了口茶,緩了緩道:“昨日打頭的男子,身形可有眼熟之處?”

    元賜嫻冷不防聽他開口,一個激靈抬起頭來,回想了下道:“似乎沒有。”

    “倘使這批人可能來自域外,你心裏可有數?”

    元賜嫻擰眉道:“莫非是南詔?”

    “此話怎講?”

    “若說與我結了梁子的域外人,大抵就是南詔了,且這些人的暴虐手段也確實像他們的作風。可這太不可思議了。商州靠近京畿,已是我大周政治的心脈位置。南詔人怎可能這般來去自如?”

    陸時卿笑了一下:“倘使有內應,為何不能?”

    “您可是查到了什麽?”

    他搖搖頭:“正因查不到,才覺是如此。”

    昨日他跟對方說的那番話,不單是威逼退敵,更有試探的意思在裏頭。若他們真是大周人士,其實未必走得如此幹脆。

    元賜嫻沉默著,似乎在思考什麽。

    陸時卿想了一晌,覷著她道:“南詔太子曾逼婚於你,你應當見過他,記得他的長相吧。”

    他這眼神輕飄飄的,盯得她一陣莫名心虛。

    她答:“見是見過的,但我哪裏記得人家長什麽樣,他又不是您陸侍郎。”

    “上回你在紫宸殿,與聖人說他長得賊眉鼠目。”言下之意,她分明是記得的。

    “是嗎?”元賜嫻眨眨眼,“可賊眉鼠目是個貶義詞呀!您不會不高興吧?”

    “我為何不高興?”陸時卿語聲清淡,似乎南詔太子是狗是彘都與他無關,“我隻是問你,昨日的男子是否可能是南詔太子。”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元賜嫻訕訕一笑,開始認真回想:“我記得,南詔太子名‘細居’,為人算是能謀擅武,論身形,比您高大魁梧幾分……”

    她沒回憶完就被陰沉了臉的陸時卿打斷:“你就說是不是,有無可能,與我比較個什麽?”

    元賜嫻無辜瞅他:“我眼裏頭就您一人,您還不許我拿您作個參照了?”

    陸時卿一噎。他這前一刻憂慮後一刻歡喜的,簡直像得了什麽心病。

    意識到這一點,他愈發感到煩躁,臉色更不好看了些:“別油腔滑調的,談正事。”

    元賜嫻與細居的確在兩年前春野有過一麵之緣。當時日落西山,她牽了馬在溪邊飲水,碰上他來問路。她不知他身份,並未多作留意,指了路就策馬離去,隱約記得此人大概二十出頭的模樣,肌膚是深蜜色的,有一口極其渾厚的嗓音。

    若說後來有何交集,便是在戰場了。他派兵困了她阿爹,她領軍救援,拚死將南詔守備破了個口子,助阿爹突破重圍。

    但昨日的男子麵具覆臉,一字未言,當真無從考證。不過身形倒是基本吻合的。

    她事無巨細地與陸時卿講了,聽他“嗯”了一聲,便再沒了下文。

    *

    五日後,欽差隊伍橫穿鄧州,入了唐州地界,轉而由唐州刺史接手陸時卿的一切出行事宜。

    過了唐州便是淮南道,但陸時卿不知何故突然放慢了步子,在唐河縣落了腳。

    拾翠和曹暗就是這一日得以捎著小黑趕至,與他們會合的。兩人都受了不少傷,好在未威脅要害,見到元賜嫻和陸時卿,氣也沒來得及喘上幾口,便將查探到的最新消息一股腦回報給了主子。

    曹暗道:“郎君遇刺的消息當日便傳到了長安,聖人震怒,當即命人徹查此事,直至今早有了些許進展。”

    陸時卿不願聲張真相,叫世人曉得有群身份不明的男子想擄元賜嫻,故而對周邊各州的說辭都是自己遇刺了。

    當然,這事瞞得了地方官吏,卻瞞不了徽寧帝,隻是他也顧忌元家,為免案子水落石出前,叫元賜嫻無辜惹上流言蜚語,便一樣如此對外宣稱。

    陸時卿問:“如何?”

    曹暗答:“實則也不算聖人查得的。是昨夜,京兆府劉少尹無意在長安城附近發現了一行蹤跡詭秘的玄衣人……”

    陸時卿嗤笑一聲,看了眼一旁同樣神情難以置信的元賜嫻,冷冷道:“他劉少尹莫不是在與我玩笑吧,還是說這些殺手被雨淋壞了腦袋,竟自己往刀口撞?”他饒有興趣地問,“然後呢,這行人是何去向?”

    曹暗躊躇一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道:“郎君,他們去了韶和公主的公主府。”

    元賜嫻微微一愣,肯定道:“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