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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費力吞咽下一嘴的麵條, 突然又不想搭理對方了,沉默著收拾了碗筷, 熄了油燈步出,忽見守門的小黑四仰八叉,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元賜嫻一驚,小跑上前,未及靠近便先聞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她一愣,這才注意到一旁有一壇被咬破了封口頂花的陳酒。

    這……

    陸時卿後腳上前, 見狀也是一噎。

    那壇酒原先擺在灶房門口,估摸著也是朱縣令給他準備的。他不覺自己與元賜嫻已到了孤男寡女,深夜對飲的地步, 故而方才便裝作了沒看見,不料這傻狗望風望得太蕭瑟寂寞, 竟偷來了喝,還喝了個酩酊大醉。

    元賜嫻蹲身拍了拍小黑的肚皮,低聲喚道:“姓黑的, 醒醒!”

    姓黑的紋絲不動。

    她歎口氣,又去揪它眼皮,捏它爪子,將它渾身撓了個遍,一頓下來卻仍是徒勞無功, 隻好將小臂探過它身下, 想將它抱起來。

    這一使力卻沒抱動。她回頭看看陸時卿, 見他站在半丈外負著手, 一臉的事不關己不願靠近,無奈之下便再來了一次,吸氣,屏息,心中默念:三,二,一,起——!

    卻依舊抱不動。

    元賜嫻猶豫一晌,複又回頭望向等在原地,神色略有不耐的陸時卿,叫了他一聲:“陸侍郎……”

    陸時卿目不斜視,看也不看她與狗的方向:“貴幹?”

    “我抱不動小黑,您能不能給我搭把手?”

    他被氣笑,偏過頭來,難以置信道:“你在跟我說話?”

    “那不然呢?”她癟著嘴蹲在地上,可憐巴巴眨著眼瞅他。

    陸時卿一下就記起當初她像朵蘑菇一樣蹲在他浴桶裏的模樣,心底莫名一軟,卻仍舊堅決拒絕:“不可能。”

    元賜嫻蹲著身朝他挪了兩步,仰頭道:“咱們打個商量唄……”

    “沒得商量。”他深吸一口氣,忍耐道,“你先回去,吩咐人來抱一趟就是了。”

    她想想也對,道了句“好吧”便起身放棄了,剛欲隨他回去卻突然想到什麽,止住他:“等等。”

    陸時卿停步回頭。

    “陸侍郎,您可還記得,您方才與我發了個毒誓?”

    他心裏咯噔一下,仿佛猜到她心內所想,想裝作沒聽見,抬腳就走,卻被她扯住了袖子,聽她道:“您抱著小黑回去,若是一根狗毛也沒沾,我就徹徹底底信您了!”

    他嘴角微抽:“那你愛信不信。”

    元賜嫻鬆開了他的衣袖,垂眼道:“我明日就回長安了,您怎忍心叫我負氣出走。”

    陸時卿心道她不負氣難不成就不走了,換了敬稱淡漠道:“動怒傷身,縣主還是想開一點,為了陸某不值得。”

    她撇撇嘴:“好吧,那您先回房,我再去抱抱小黑看。”

    陸時卿略一頷首:“您請便。”說罷不再停留。

    元賜嫻又蹲回地上去抱小黑了,手上卻沒使力。

    她當然不是執著於小黑,也並非故意如此不善解人意,觸犯陸時卿的底線,更沒再為白日的事生氣,隻是她明日就要回長安了,臨走想試探試探他。

    她不是木頭,瞧得出陸時卿近來對她的態度轉變,但他畢竟很少將情緒外露,她實在不能確信,他對她究竟有了幾分心動。倘使他能為了她的無理取鬧,連狗都抱上一抱,她就大概清楚了。

    元賜嫻裝出十分費勁的模樣,略有些忐忑地默默數數,決計數到一百再走,可等數到了一百,回頭不見他來,她又有些不甘心,打算再數一百。

    如此幾個循環往複,連她自己都忘了已數到第幾個一百,直至腿腳麻木才停下來。

    好吧,她放棄了。陸時卿的心腸還是挺硬的。

    元賜嫻撐著膝蓋艱難起身,愁眉苦臉地敲敲小腿肚,正欲打道回府,忽聽身後一聲歎息。她心中一喜,猛然回頭,果見陸時卿站在不遠的地方蹙眉瞧著她。

    她麵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朝他興衝衝道:“陸侍郎,您怎麽回來啦?”

    她就明知故問吧。

    陸時卿什麽話也沒講,上前幾步,一撩袍角蹲下,伸手去抱小黑。他的動作僵硬而緩慢,幾乎可以寸為計。

    當他的手距離小黑的皮毛隻剩咫尺之遙時,元賜嫻不知何故心如鼓擂,慌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算了。”

    陸時卿頓住,抬頭看她,露出略有些疑問的眼色。

    元賜嫻見他真上當了,心底不免有些歉疚,賠他個笑,將他拉起來:“我與您說笑的,您便是不抱,我也不會再生您的氣了,咱們回吧。”

    他便一言不發地跟她走了,等送她到月門才道:“明日一早我得去見幾個官員,到時你自行離去,不必再與我招呼。”

    元賜嫻點點頭:“接下來這一路,您多多保重,我在長安等您回。”

    陸時卿略一點頭,轉身走了,走出幾步複又回頭道:“對了,曹暗得了消息,稱刺客案有了進展。”

    元賜嫻上前幾步問:“如何?”

    “凶手真正想嫁禍的並非韶和公主,可能是二皇子。”

    他說完便當真回去了,元賜嫻將這話在腦袋裏濾了幾遍,一路咀嚼著進了房門,突然低低“啊”了一聲。

    候在屋裏的拾翠被她一嚇,忙詢問是何事。

    元賜嫻神情緊張,闔上了門窗道:“拾翠,咱們不能見徐先生了。”

    *

    翌日,陸時卿果真一早便離了府,直至黃昏時分才回,跨進院門便見元賜嫻正在廊下踱步,看上去像在等他。

    他略微一愣,問她:“你怎麽還在這裏?”

    元賜嫻聞聲抬頭,瞧見他,三兩步下了石階,笑盈盈道:“陸侍郎,我不回長安了。”

    準確地說,不是她不回長安了,而是不再有必要回長安了。昨夜聽陸時卿講了刺客案的進展,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環節。

    這樁事,看似是有人想陷害二皇子,最終目的卻是將元家與鄭濯推進火坑。眼下是非常時期,她絕不能與鄭濯,包括徐善有任何接觸,免得被起了疑心的聖人抓住把柄。不單許三娘的事得擱置一旁,阿兄那邊,也須派人去提醒。

    既然回了長安也無法見到徐善,她當然選擇留在陸時卿身邊繼續磨他。

    不過,她不會告訴他真相。

    所以她道:“我左思右想,還是舍不得您,我陪您去淮南,完了與您一道歸京好嗎?”

    陸時卿抿嘴一默,皺皺眉:“淮南一堆亂子等我處置,你去了耽誤事。”

    她撇撇嘴:“您都被我煩了一路了,難不成還未習慣?”

    他一噎,一把抽出身後曹暗手中一疊公文,留了句“隨你吧”,便一邊低頭翻閱,一邊往書房走了。

    曹暗一路跟在他身後進屋,回頭將房門闔上,才低聲問他:“郎君,您對縣主使計了吧?她突然決定不回長安,可是您將刺客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陸時卿一邊忙著提筆擬文,一邊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也查到潯陽許家的動靜了,她此番必然是因許三娘才欲打道回府,既然‘徐善’不在京城,我理該拖住她的腳步,使個計又有何妨?”

    他這口吻聽來公事公辦,曹暗聞言頷首道:“郎君英明。”說完,咳了一聲。

    陸時卿聽見他這略有些曖昧的咳嗽,不大舒服,揮手示意他退下,然後仰靠住椅背,歎出一口氣來。

    正如曹暗所想,他當然不是沒有私心的。昨夜元賜嫻蹲在灶房門口,埋頭數數的時候,他也幾乎煎熬了一路。

    他從一開始就看清了她的試探,所以起先動怒了,一如此前每一次感覺到她對自己不真誠的用心。

    他知道,一旦他回頭,就意味著中了她的計,意味著他的心思將暴露在她跟前。他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卻無法控製自己往回的腳步。於是在那進進退退的一路,他仔仔細細考慮了個清楚。

    逃避不了的事,他選擇不逃避。但他也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然無法自拔,便也不會叫元賜嫻得以獨善其身,收放自如。

    昨夜是他的投降,也是他的反將。

    接下來這一路,她一刻也別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