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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然昏暗了, 今夜無月,倒是滿天星鬥熠熠燦燦, 河漢縱橫分明,將整個唐河縣籠在一片瑰麗的光澤裏。
珠星粲然,一門之隔,自然也瞧得清彼此的神色。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晌,元賜嫻先道:“陸侍郎。”
陸時卿輕咳一聲,“嗯”了一句。
“您可是來尋我的?”她繼續問。
他微微一滯, 一個“是”字臨嘴一滑,轉而道:“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方才當真腦袋一熱就衝出來了, 其實並未想好合適的說辭,加之元賜嫻出現得突然, 便想先拿“散步”做借口緩一緩。
陸時卿答完又問:“你怎麽?”
元賜嫻撇撇嘴,很小聲地哼了一下,瞅著自己的鞋尖說:“我也睡不著, 出來走走。”
他“哦”了一聲:“那就走吧。”說完轉身往外頭去。
元賜嫻在原地愣了幾個數,意識到這似乎是邀她一道散步的意思,方才抬腳跟上。他似乎刻意壓小了步子,所以她很快就與他齊平了。
兩人一路無話,直至橫穿過一整個院子, 卻突然異口同聲道:“我……”
陸時卿停下步子, 偏頭看她, 大抵是叫她先說的意思。
元賜嫻轉過身麵對他, 猶豫了下道:“對不起,陸侍郎,其實我是來與您道歉的。”
陸時卿倒是被她這話惹懵了:“你道什麽歉?”
“方才聽院裏小廝說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曉得,就不與您置氣了。反正壽星最大,生辰這天,做什麽都可以被原諒的。”
她的語氣悶悶的,聽來並不如何高興,像是勉強遷就他。
陸時卿心裏有些哭笑不得:“做什麽都可以被原諒?”
元賜嫻點點頭,看了眼天色,補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後,我可能會重新生您的氣。”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隻留給他一個頭頂心看。陸時卿垂眼瞧了她一會兒,笑得頗是無奈:“天亮也不用生氣了。朱縣令說的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元賜嫻微訝之下抬起頭來。她的確記得他下午否認了一句,但她沒信。畢竟朱縣令怎可能當著欽差的麵信口雌黃。
“他怎敢騙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陸時卿沒法解釋,推諉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瘋?你隻要曉得我沒答應過那種事就行了。”
元賜嫻麵露狐疑:“我不信。”說完補充道,“除非您發個毒誓。”
他一噎:“什麽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騙我,天亮之前就將粘一身狗毛。”
真是夠毒的。他一時被氣笑,卻還是照她說的,一字一句發了誓。
元賜嫻這下才算勉強信了,心情不錯地拍拍手道:“好吧,暫且信您了。”
陸時卿瞥瞥她,剛預備叫她回房歇息,卻忽聽一陣“咕嚕嚕”的響動。他目光一動,下移至聲來處——她的肚子。
元賜嫻早在“咕”聲落,“嚕”聲還未起的時候便尷尬地抱緊了肚腹,不料還是被他察覺了,隻好訕訕笑道:“陸侍郎,我晚膳沒吃飽,本來靠您一口氣撐著,現在原諒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沒怎麽動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點點頭:“那您難道不餓嗎?”
他肯定道:“不餓”。話音剛落,寂靜的夜卻再度被一陣“咕嚕嚕”的聲響打破。
陸時卿一愣。這聲音不是他發出來的吧。一定不是。
元賜嫻卻已捧腹大笑起來:“您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著眼前笑得前仰後合的人,半晌歎了口氣:“我叫人拿些吃的來,一份送到你院裏,你回去等吧。”
元賜嫻卻擺擺手攔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擾人家,咱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陸時卿心裏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
一炷香後,兩人偷偷潛入了朱府的灶房。元賜嫻貓腰打頭陣,陸時卿拗不過她,被迫殿後。再往外,灶房門口蹲了被主子喊來望風的小黑。
元賜嫻心裏奇怪,這朱府好歹是個縣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灶房周圍,竟連個看門的也無。
陸時卿卻明白了。估摸著是朱縣令有意叫他和元賜嫻今夜無憂無慮“暢遊”朱府,這才將人都給撤了。所以當元賜嫻在灶房摸著黑,艱難地找吃食時,他非常幹脆地打著了一個火折子。
元賜嫻一驚,抬手就要去滅火,壓低了聲道:“會給人發現的!”
他側身躲開:“被發現如何?他朱縣令還能報官抓了你我?”
哦,說的也是。
陸時卿見她不反對了,便就著火折子的光,點亮了屋子裏的油燈。四麵一下燈火通明,幹淨的灶台上擺了好幾筐新鮮的蔬菜,還有和好的麵團,隻是擱久了,似乎稍稍有些發硬。
元賜嫻一愣,嘀咕道:“怎麽沒有現成的吃食啊。”
陸時卿曉得這必然也是朱縣令的手筆,覷她一眼:“方才誰說要自己動手的?”
她皺了下臉:“是我說的不錯,可我以為隻要端幾個盤子就夠了。我不會做菜啊。”她說完,略帶期許地望向陸時卿,“或許您會?”
回答她的當然是一個眼刀子。
他一個男兒,還有潔癖,必然厭惡煙氣衝天的灶房。元賜嫻對此倒也理解,隻是沒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餓死了。
陸時卿見她餓得麵如菜色,歎口氣道:“還是叫人吧。”說罷轉身就走。
元賜嫻一聽這話卻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說:“別別,我試試,萬一我天賦異稟呢?”
萬一她天賦異稟,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難忘的麵,從此抓住了陸時卿的肚腹,叫他再也無法割舍她呢?何況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麵再合適不過,簡直是天賜良機。
想到這裏,元賜嫻心裏已經開花了,充滿幹勁地擼起了袖子,打水淨手。
陸時卿見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勢,雖不敢苟同,卻好奇她能做出個什麽來,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攔,直至瞧見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麵團上劈去。
“啪”一聲,發硬的麵團被攔腰砍成兩半。
“……”陸時卿雖是頭一次進灶房,卻也知道,和麵絕不是這樣和的,要不怎麽不叫砍麵?
他回憶了一下上次在長安西市,觀察點心鋪夥計做包子的場景,然後目不忍視地道:“我來吧,你去切菜。”
她刀工這麽猛,切菜總行吧。
元賜嫻也覺得如此操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煩您了。”
陸時卿淨完手就去和麵了,邊和邊歎息。他究竟是倒了幾輩子黴才會碰上元賜嫻,如今竟連下人的活計也要過手。
元賜嫻在旁清洗莧菜,一麵瞅他,對他的手法讚不絕口:“陸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這塊麵團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這句話戳著了什麽要緊的念頭,陸時卿動作一頓,忽然浮想聯翩起來。
他記得,在那個荒誕的夢裏,他也曾這樣揉搓過什麽。
他直直盯著手下雪白的麵團,飛快壓抑下-體內一絲異樣,默不作聲繼續和。
元賜嫻勉強切好了菜,除去刀揮得稍微猛了點,險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麽意外,隻是幹完活偏頭一瞅,卻被陸時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麵條嚇了一跳。
她好像沒吃過這樣的麵。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揀四,違心誇讚道:“陸侍郎,您實在太厲害了,這活做得真精致。”
陸時卿哪裏聽不出她的心裏話,覷她一眼,卻也不想謙虛,畢竟他初次嚐試,能摸索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麵吧。”
她備受鼓舞地點點頭,待將食材與麵條一一擺好,拿起鍋鏟,卻驀地一愣。
她皺眉思索一番,忍不住問:“咱們是不是少做了點什麽?”
陸時卿洗完手回頭一看,視線下移至堆滿了柴火的灶洞,疲憊道:“是忘了生火。”
他隻得再一頭撲回了灶洞。
很快,灶房裏就煙火氣彌漫了,陸時卿一邊坐在小杌子上燒柴,一邊問上頭元賜嫻:“火夠了沒?”
元賜嫻哪裏知道分寸,見一鍋水半晌都未燒沸,就一直道:“不夠不夠,繼續添!”
陸時卿便一捆一捆往裏扔柴火,等她說“夠了”,他一張俊臉已然被煙熏灰,狼狽得不辨麵目。
元賜嫻見了,笑得花枝亂顫,差點手一抖往鍋裏撒了一鏟鹽,氣得陸時卿一頭栽進水裏抹臉。
雖說過程兵荒馬亂了些,但當清湯寡水的莧菜麵出鍋,兩人其實還是抱了一點希望的,一人抽了雙筷子,站在灶頭前,端了個瓷碗麵對麵瞅著彼此,似乎都在等對方先下口嚐試。
踟躕半晌,元賜嫻道:“不如我數三下,咱們一起動筷子?”
吃個麵而已,又沒毒,這麽麻煩做什麽。陸時卿皺皺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他說完,夾起幾根粗麵塞到嘴裏。
元賜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臉,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卻見他神色始終如一,未曾有一絲一毫變化。
她忐忑問:“怎麽樣?”
陸時卿慢條斯理咽下麵條,然後平靜道:“挺好的,你吃了就曉得了。”
元賜嫻心中一喜,趕緊下筷,剛塞了根麵條到嘴裏卻是麵容一僵。
太,太鹹了!她的親娘喲!
陸時卿微笑望她,故作疑問狀。
她瞅瞅他,隻好繼續試著嚼了一下。
啊呸,太,太硬了!
元賜嫻快哭了。所以他是為了騙她將麵條吃下去,才故意作出雲淡風輕的模樣?
她扭頭就想將東西吐了,卻聽對頭人沉聲咳了一下,仿佛在警告她。
這麵是他辛辛苦苦和的,她就這樣吐了,不合適吧?
元賜嫻自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卻是鹹得淚花都溢出來了,咬著麵條含糊而憋屈地道:“您若有本事吃完,我也絕不浪費。”
“你說的?”
見她點頭,陸時卿冷笑一聲,低頭就吃了起來。
元賜嫻瞧得目瞪口呆,卻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隻好埋頭跟上他的腳步。
陸時卿起先還是風雨不動的,吃到後來也終於演不下去了,眉頭深蹙,嘴角抽搐。元賜嫻更誇張,一邊冒淚花,一邊硬著頭皮往嘴裏猛吸猛灌。
直至兩碗莧菜麵都見了底,兩人才“啪”一下齊齊將擱下瓷碗,一邊嚼著嘴裏還沒爛的麵條,一邊慍怒地盯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