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亂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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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爸這人,是輕易不會去求別人的,估計聽了大舅的話之後也開始猶豫起來。過了一陣子之後,我爸說他還有些工作沒做完,晚上可能要熬一熬,讓大舅先睡。

    就聽大舅說:“愛國啊,我知道,你這人不愛求人,可陽陽的事不是別的事,你們家代單傳,可別……”說著說著,大舅就說不下去了。

    我爸絲毫沒有埋怨大舅的意思,隻是說:“我其實就是尋思著,明天去找老柴頭的時候帶點什麽東西好,你也知道,最近我們廠裏效益不好,今去年為了給陽陽看病,家裏已經沒錢了。可畢竟是去求人家,總不能空著去吧。”

    “家裏還養著兩隻雞,明天殺了,給老柴頭帶去吧。”大舅說這番話的時候,絲毫沒有猶豫,要知道,院子裏的兩隻老母雞,已經算得上是他家裏最值錢的東西了。

    我爸歎了口氣:“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那兩隻母雞,我是如何也不能拿的……大哥,你就別再勸我了,肯定還有別的辦法。你先睡吧,我還有點工作,今天晚上弄不完,明天又是一堆麻煩事,睡吧。”

    之後大舅也沒再說什麽,南屋裏響起了鋪床的聲音,而我爸則點亮了煤油燈,一直寫寫算算到很晚。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折騰了大半晚上,又加上我的身體虛弱,這一覺,我睡得很沉。

    可到了半夜四點鍾的時候,我卻被頭頂上傳來的一陣涼意給驚醒了。

    老房子的窗戶,還是那種糊紙的木窗,此時被一陣寒風吹開了,正一邊晃蕩著,一邊吱呀吱呀地響個不停。

    窗口正對著土炕的炕頭,一陣陣寒風吹進來,正好吹在我的頭頂上,能不冷嗎?

    我媽平時睡眠很淺,常常是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醒過來,可這天卻睡得格外沉,寒風都把她的頭發吹亂了,她也沒感覺到。

    我裹著被子爬起來,伸去關窗戶,就看見窗戶外麵黑得嚇人,天上沒有星星,就掛著一輪很圓很圓的月亮,月亮的顏色慘白慘白的。借著月光,我看見院門外有個人影,看得不太清楚,隻能隱約看出是個老人,佝僂著背,身上的衣服反著土黃色的光。

    一看到這個人影,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趕緊關上窗戶,插上窗閂,然後就用腳蹬我媽的肩膀,想把我媽蹬醒。

    可我媽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就是醒不過來,我心裏又著急又害怕,冷汗很快就順著後背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候,窗閂“啪嗒”一聲,竟然自己掉下來了,木窗戶一點一點地慢慢敞開,那個枯樹般的老太太,就貼著窗口站在外麵。

    我想叫,想跑,可嘴巴就像被人用針線縫上了似的,根本張不開,腳不聽使喚的直打顫,也根本動不了。

    老太太站在窗外,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還是看不清她的臉,可我就是直到她在盯著我看。過了一會,她嘴裏又開始發出一陣怪異的聲音,那聲音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聽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憤怒,最後還伸出了一隻,朝我脖子抓了過來。

    我當時真的怕到極點了,竟然“嗯——”一聲,哭出了聲來。

    南屋的煤油燈頓時亮了,然後我就聽見我爸在屋裏說話:“陽陽,怎麽了?”

    我爸這麽一喊,我就感覺身上有陣暖意,好像剛才有什麽東西從我身體裏出去了,現在又回來了。我兩腿一軟,癱坐在土炕上,止不住地大哭。

    這時候老太太已經不見了,窗戶還開著,天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星星。

    我媽也醒了,一把將我摟在懷裏,撫摸著我的頭,哄著我:“陽陽不哭,不哭哦。”

    我爸和大舅也很快來到了北屋,一進屋我爸就問我媽:“陽陽怎麽了?”

    我媽搖著頭:“唉,不知道呢,剛才我一醒過來,陽陽就一直在哭,也不知道是咋啦。”

    “陽陽,出麽事了,跟爸爸說。”我爸也在床邊坐下,語氣溫和地問我。

    雖然我很小的時候,我爸不怎麽管我,可對於那個年紀的孩子來說,父親絕對是心目無可替代的主心骨。

    我剛才哭得太厲害,有心想停下,可說話的時候還是一抽一抽的:“剛……剛才……那個老太太又來了,就在……在窗戶外邊……嗷——”

    剛說完我就又哭了起來,哭得鬼哭狼嚎的。

    我爸朝窗戶外看了一眼,臉色變得特別凝重,過了片刻,突然站起身來,對我媽說:“他媽,給陽陽穿幾件厚衣服。”然後又對我大舅說:“大哥,老柴頭家住在什麽地方?”

    大舅裹了裹身上的襖子:“就在村西亂墳山那邊,我和你們一塊去。”

    我爸點了點頭,沒再說話,當時他的兩雙眼都布滿了紅血絲,這是急的。

    我媽給我套上了棉襖棉褲,又用件軍大衣把我抱起來,我才由我爸背著,和大舅一起出了家門,剛走出沒多遠,我媽也披著一件外套追了出來。

    村裏的路不好走,大舅打著電在前麵領路,我爸背著我,一路跌跌撞撞,很久才來到村西頭的亂墳山附近。

    所謂的亂墳山,其實就是一個二十多米高的小山包,它是王莊的西方門戶,將整個村子和西邊的一片泥沼地分割開來。那個年代,在我們那個地方,泥沼地是很常見的,因為城裏開了造紙廠,幾年汙染下來,很多小清河就變成了汙水池,再加上有兩年大旱,斷了幾條主要的河道,小清河也跟著幹涸了,就變成了一片片泥濘的沼地。

    不過後來我聽村裏的老人說過,王莊西邊的那片泥沼地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而靠著泥沼地的亂墳山,因為常年種不出莊稼來,就成了死人下葬的地方。

    走到亂墳山腳下的時候,我爸就能明顯感覺到一股子濃重的陰氣,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如果硬要形容的話,就是像整個人都沉到了冰潭裏,不隻是身上,連從嘴裏呼出來的氣,都是涼透的。我媽當時也變得緊張起來,一直拉著我爸的胳膊。

    直到大舅轉過頭來,用電照了照不遠處的一個小土房,對我爸說:“老柴頭家。”

    我爸順著電光束的方向望過去,就看見一個特別簡陋的土房在亂墳山的山崗上立著,鬼使神差似的,就在我爸瞅向土房的時候,土房裏亮起了很柔和的燈光。

    燈亮的那一刻,我爸就感覺身上一下子暖和了過來,連冬夜裏的風,仿佛都沒有平時那麽涼了。

    這時候,從土房裏傳出了一個怨氣很重的聲音:“誰啊?半夜更的,拿電筒照我家窗戶!”

    嚇得大舅趕緊把電關了。

    我當時心裏就犯起了嘀咕,這聲音,怎麽這麽耳熟呢?

    過了沒多久,土房的門就被推開了,從裏麵走出來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當時正值隆冬,他身上卻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舊軍裝,而且那件軍裝對於他來說顯然太肥了,一陣冷風吹過,吹得老頭身上的衣服“呼呼噠噠”直響。

    這老頭我見過,上次他出現在筒子樓的時候,還把我嚇得大哭了一場。不過這一次我看到他之後,身上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輕鬆,之前因為高燒,燒得渾身疼痛,這時候痛覺也消失了。又過了一小會,我就開始感覺到餓,特別特別餓。

    老頭正站在背光處,按說應該看不清我們才對,可他卻一眼就認出了大舅,遠遠地喊道:“是本良家的小子吧?”

    我姥爺姓王,名本良。

    大舅趕緊回應:“誒,是我,是我。柴大爺,我們家出了點事,想請你……”

    還沒等大舅把話說完呢,老柴頭就擺了擺,說:“你們家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讓孩子進來吧,外麵怪冷的。”

    聽到老柴頭的話,我爸連忙背著我來到了土房門前,卻聽老柴頭在旁邊說了一句:“孩子進屋,大人就在外麵等等吧。”說完就越過我爸,先一步進了屋子。

    老柴頭說話的時候語氣明明很溫和,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卻沒由來有點發顫。

    我爸當時肯定也有這樣的感覺,他看著老柴頭,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之後才做出了巨大的決心似的,猛得把我從背上放下來,又將我推進了土房。我掙紮著想出來,我爸卻狠狠瞪了我一眼。

    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我爸一瞪眼就特別有威懾力,我猶豫了一會,還是沒敢從土房裏出來,就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我爸越走越遠,直至回到了我媽身邊,我爸才停下腳步,也遠遠地看著我。

    後來我問過我爸,他那時候到底是怎麽想的,把我一個人扔在屋裏就走了,我爸說,他當時突然覺得柴宗遠這人特別靠得住,把我交給他,放心!

    柴宗遠,就是老柴頭的名字,當然,他的名字我爸也是時隔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老柴頭隨帶上了門,然後指著土炕旁邊的一個木櫃子,笑嗬嗬地對我說:“床頭的櫃子裏有糖,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