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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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這樣的事,村裏人多少都有些心有餘悸不敢再挽留,薛铖沉默地塞給顫巍巍的老村長一些碎銀,權當賠禮,而後領著魏狄溯辭一路出村。

    小毛驢蹄子歡快地踏在鄉野小路上,魏狄滿臉嫌棄又無奈地揮著鞭子趕車,溯辭背過身坐在驢車的末尾,看著不斷倒退的山村,足尖一晃又一晃。薛铖盤膝側坐在車上,盯著手中的烏木牌子有些出神。

    這兩批黑衣人實在差距太大。前一批訓練有素步步為營,半點破綻不露,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今日這幾個行事並不周密,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魯莽,況且還在敗露後留下這麽重要的信物。

    太過刻意。

    薛铖摸索著牌子上的柳葉紋,眉頭緊了緊。

    他敢肯定,今日的黑衣人與上次的絕非同一人主使,這回來的更像是故意來賣破綻給他。

    但是,為何?

    龍涎香在晉朝隻有皇帝能用,早年承光帝曾賜了一盒給太子,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木牌染上龍涎香的味道絕非偶然,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兩位,就隻有近侍能接觸到。

    想告訴他此物出自皇宮麽?或者……前一批黑衣人出自皇宮?

    他的耳邊再度響起鬼麵人古怪的笑聲:“薛铖,大晉有數不清的人巴不得你戰死沙場永遠消失!”

    所以當北魏兵臨渭水城時,他就成了棄子麽?

    薛铖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神。

    鄉野間的路並不平坦,輪子磕上凸起的小石塊,車身一顛,將他的目光拉回牌子上。

    這東西看著並不像宮裏的物件,等回京後恐怕得托人查探一番。

    將牌子收回懷中,薛铖看向廣袤的山野,心緒複雜。

    從小到大他從未將視線投向朝堂波譎雲詭的暗湧之中,一門心思撲在了衛戍家國上,盔甲、利劍、戰旗、廝殺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直到前世死前才真切感受到了上位者隻手翻覆**的威壓,他不過是棋,可棄、可毀,卻唯獨不可成為最後一步將軍之棋。

    功高震主,曆來都是上位者大忌。薛铖曾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不料早已成了旁人的心頭刺。

    他緩緩吐了口氣,眼眸依然平靜。

    既然老天再給了他一次機會,自然不能再這麽窩囊地死去,至少絕不能把萬裏河山拱手送到北魏鐵蹄之下!

    一路行至暮色將近他們才停在路旁停下,包裏的幹糧早就沒了餘溫,冷硬的餅子混著水咽下,食不知味。

    三人各懷心事,一頓飯吃得格外沉默,直到魏狄拾來幹柴燃起篝火,薛铖才開口道:“往後一路我們不在驛館停留,等到了城裏買幾匹快馬直接去豐都與孫展匯合,再奔京城。”

    溯辭沒多大感想,倒是魏狄猶豫著開口:“將軍,恐怕京城也……”

    這回薛铖沒有再回避,直接道:“回京未必安穩,但不回就更給了他們殺我的理由。”

    如今他能信任的隻有這幾個前世出生入死的親信與溯辭,既然頭頂的刀子已經逼近頂心避無可避,不如早做打算。

    魏狄頓時炸了,怒道:“將軍南征北戰出生入死,陛下怎能如此對待將軍!”

    “未必是陛下。”薛铖搖搖頭,“第二次刺殺太過刻意,留下的東西指向性太強,未必就是真相。”

    “那……”魏狄轉念一想,又驚道:“莫不是有人從中作梗、故意挑撥?”

    溯辭睨了眼魏狄,心道:腦瓜子還算靈光嘛。

    “有這種可能。”

    “將軍打算如何?”魏狄的眼裏倒映著熊熊篝火,竟有些興奮的味道。

    薛铖從不在意朝堂的明爭暗鬥,但不代表旁人不會。魏狄乃太常寺卿魏英之子,雖早年入伍從軍,但幼時在自家老爹的帶領下也是玩過朝堂大染缸邊水的人,上位者對於薛铖乃至整個東陵王府的態度他都一清二楚。隻不過薛铖從前根本不在意,加上軍中氛圍與朝堂截然不同,也就慢慢被他拋之腦後。

    不過如今嘛……將軍既然上了心,他豈有不出謀劃策的道理?

    薛铖無視了他興奮的表情,慢慢吐出一個字:“等。”

    這下別說魏狄,就連溯辭都有些懵,異口同聲問:“為何?”

    “一味龍涎香算不得什麽真憑實據,不過投石問路試探而已。”薛铖耐心解釋:“我們若對此毫無反應,他們下一回送來的必然是比香料更加確鑿的東西。送來的東西越明顯,他們留破綻的幾率就越高。”

    “將軍在等他們自投羅網!”魏狄恍然。

    薛铖點頭,“不過這個柳葉牌子的來曆倒是可以查一查。”他從懷中摸出牌子丟給魏狄,“這東西不是宮裏的物件,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柳葉紋,你找些見多識廣的江湖人打聽打聽,看看能不能摸出頭緒。”

    “是!”

    見魏狄滿臉興奮地揣好牌子,薛铖又轉向溯辭,道:“溯辭姑娘,有一件事還想請你幫忙。”

    溯辭托著腮,眼神示意他繼續。

    “你不是愛說書講故事麽。”薛铖唇角綻開笑容,“這一路,還請你說著去京城。”

    “你說什麽?!”溯辭登時瞪大了眼。

    ***

    氣高氣爽,山野間除了鬆柏還有綠意,旁的都漸次染上金黃橙紅,放眼看去,層層色彩相疊,美不勝收。

    東鄉村口掉禿了葉子的老槐樹下,劉大嬸一麵嗑著瓜子一麵神秘兮兮地湊過去和李大嬸說:“你聽說沒,隔壁村那頭來了個說書娘子,還會算命,給李老二算出了個孫子!”

    “嚇!就那個兒媳婦進門三年肚子沒動靜的李老二?!”

    “可不!聽說那娘子就這麽一掐指,對著李老二就說他近日有兒孫緣!人還不信,結果還是他兒子帶著媳婦往鎮子裏跑了一趟,請郎中號了個脈。你猜怎麽著?他媳婦懷啦!”

    “這麽準呐?”李大嬸嘖嘖稱奇。

    “不準我能跟你說?”劉大嬸吐出最後一片瓜子皮,親親熱熱地挽上李大嬸的胳膊,慫恿道:“要不要去瞅瞅?順帶給你的孫子算算前程?”

    李大嬸有些猶豫:“要不要錢?貴不貴?”

    “這哪能。娘子隻收了李老二三文錢,後來還是李老二兒子從鎮子回來,千恩萬謝地給人送了一吊錢。”

    “哎喲,走走走,瞧瞧去。”李大嬸頓時眼睛一亮,拉著劉大嬸就往出走。

    “你別說,那娘子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指不定是哪兒世外高人的弟子呢!”

    ……

    “阿嚏!”此刻仙風道骨的溯辭正坐在驢車上打了個極其誇張的噴嚏,拿著話本正了正臉上的麵具,對一旁改裝易容的薛铖道:“將……”

    軍字還沒出口就被薛铖截斷,道:“改口。”

    溯辭委屈地撇撇嘴,說:“薛大哥,我都講了三場鬼怪奇談了,下一場要不要換個本子?”

    “換。”薛铖點點頭,“前頭就快到鎮子上了,換個時下新鮮的。”

    “還有!”溯辭不滿地抗議:“卜一卦三文錢也忒低,你看都有人來問養的羊今年產幾個崽了!”

    “這附近都是小村子,你又是生麵孔,價定高了無人問津。”薛铖遞去一個安撫的眼神,也有點忍俊不禁,“等前頭到鎮子上,把價錢抬高就是,若遇上富戶鄉紳,收個十來兩銀子也成。”

    溯辭把在西境一卦要收一錠金子的事默默咽下,幽幽歎了口氣。

    算了,大不了胡亂謅謅好了,神棍誰不會當呢!

    念及此處,溯辭重新抖擻精神,問:“時下新鮮的事不少,你想聽哪一出?”

    薛铖想了想,卻問:“你們西境可曾有星象大亂災禍橫生的事情?”

    “那可多了去了。”西境部落一直衝突不斷,溯辭對此見怪不怪,問:“想聽哪種的?”

    “可有違逆天命天降神罰的事?”

    “有。”溯辭點頭,卻不明其意。

    “就這個,編得離奇玄乎一點。”薛铖一錘定音。

    這下連魏狄都有些不解地問:“為何偏偏要編排這種事情?”

    “西境附近挖出墓葬的事這一路你還聽得少麽?”薛铖道:“借著這個事添把柴,你猜火會往哪邊燒?”

    魏狄瞬間反應過來了。

    星象紊亂,人間遭禍,加上那個神秘的墓葬,種種有意無意都指向了東陵王府,而薛铖恰在此時遭遇刺客,又得到了暗指皇宮的信物。若說是巧合,誰會相信?承光帝態度未明,誰敢保證他心頭的刺會不會越紮越深?

    與其步步試探上表忠心,不如借著這股東風,把天命鬼神的傳說徹底傳開。故事不指當朝,官府也沒有由頭勒令封堵,一旦聲勢鋪開,且不說萬年極信鬼神的承光帝會不會有所顧忌,至少上麵那群人不敢令東陵王府橫死。

    他薛铖尚還有一身熱血可以一爭到底,但府中閑散了半輩子的父王和深居簡出的母妃,以及上上下下多少無辜的仆人卻沒有這種能力。

    他不僅要安穩歸京,更要護住身後的東陵王府。

    “將軍。”魏狄滿臉肅色,沉聲承諾:“末將魏狄雖沒有通天的本事,但就算舍這一身血肉,也必會護王爺王妃周全!”

    薛铖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若見你這副樣子,你爹又該哭了。”

    沉重的氣氛被打破,魏狄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扭頭繼續趕車。薛铖重新將目光放回溯辭身上,又道:“除此之外,也能為你去京城造一些勢。”

    薛铖想了很久關於溯辭的安置問題,勳貴大戶的圈子她沒辦法一頭撞進去,以她的身份倒不如在市井百姓中爭得一塊高地。

    “溯辭姑娘。”薛铖微笑道:“不知你是否有意爭一爭這京城神算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