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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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的動作很快, 翌日一大早案件的卷宗便呈到了禦書房的桌上。

    北宮政無法暴露身份,順口認下了竹柳公子這個名頭,但對於為何行刺、如何行刺卻每回的說法都不一樣, 最後甚至能說出諸如“看不順眼所以殺了”“順手放了把火而已”之類的話, 無論如何嚴刑逼供都沒能再從他嘴裏撬出什麽。

    沈叢言頭疼不已,好在人已認下刺殺一事,遂呈給承光帝定奪。

    禦書房熏著香, 承光帝靠在椅背十分疲累地揉著額頭,略略翻過卷宗,道:“既然已經認罪, 就這樣吧。”

    沒料到承光帝會說這樣的話,沈叢言有些愕然,隨後問:“那此人按律處置?”

    “暫緩。”承光帝道:“今日北魏國師來見朕了,說要見見這個刺客。畢竟死的是北魏的王爺, 你去安排吧,等見過人之後再看如何處置。”

    “是。”承光帝既已發話,沈叢言隻得領命。

    這條消息很快送到了左驍衛府, 魏狄大步入屋,低聲對薛铖道:“黎桑要去天牢。”

    “隨他去。”薛铖於桌案後抬眸,道:“天牢附近咱們的人都布好了?”

    “都安排妥了, 但凡天牢內有風吹草動,咱們能立刻趕到。”

    “這就夠了。”薛铖起身負手道:“今明兩夜務必盯緊了,北宮政有傷在身,黎桑沒有拖延的時間。”

    魏狄頷首, 又道:“大理寺已將卷宗呈給陛下,但似乎上麵並未有決斷。將軍,會不會有變?”

    薛铖低眸沉吟,許久後才緩聲道:“事已至此,若還有變數……”

    那便隻能是有人不作為了。

    停頓片刻,薛铖搖頭道:“靜觀其變吧。”

    ***

    此時黎桑在沈叢言的安排下抵達天牢。

    天牢內陰暗幽冷,除了火盆的嗶啵聲外,隻能聽見腳步聲回蕩。北宮政被關押在天牢最裏間,牢房為精鐵打造,門口有兩名帶刀侍衛把守,看守嚴密。而北宮政被鎖鏈綁縛、吊於半空中,披頭散發渾身血跡斑駁,見有人走近,他隻慢慢掀起眼簾睨了一眼,又重新閉上雙眸。

    黎桑麵上不動聲色,問隨行而來的沈叢言:“這就是那刺客?”

    “正是。”沈叢言答。

    “他可招供是何方人士、為何要行刺臨安王?”

    沈叢言麵不改色回答:“此人詭辯非常,經大理寺詳查,已確認此人乃是曾在京城興風作浪的刺客竹柳公子。至於為何刺殺臨安王,此人滿口胡言,且還在京城犯下別的案子,我們推測恐怕是為了重出江湖製造聲勢。”

    “哦?”黎桑挑眉,道:“我可不覺得冒險刺殺我魏國使者隻是為一個江湖客成名鋪路。”

    沈叢言眯起眼,冷聲道:“敢問國師有何高見?”

    黎桑道:“此人必有隱瞞,讓我進去和他說兩句吧。”

    沈叢言極不讚同,道:“此人窮凶極惡,下官勸國師還是不要冒險為好。”

    “人都被你們打成這樣了,還能掀什麽風浪?”黎桑一眼睨去,語氣露出幾分玩味,“或者是晉國為了迅速了結此案,尋了個替死鬼來,所以怕本國師一問之下露陷麽?”

    “國師慎言!”沈叢言怒道:“此案牽涉兩國邦交,陛下萬分重視,大理寺連同驍衛府連夜破案擒得此人,證據確鑿,豈是你空口白牙可以詆毀的!”

    “既然證據確鑿,又何懼我三言兩語驗一驗呢。”黎桑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在沈叢言耳畔道:“遇刺的是我大魏堂堂臨安王,可不是什麽小魚小蝦能隨便糊弄過的。”

    沈叢言麵上一陣青白,半晌後咬牙切齒道:“來人!開牢門,送國師大人進去!”

    黎桑微笑頷首:“有勞。”

    沉重的牢門打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黎桑矮身入內,在門邊側臉道:“請諸位在門外守著。”

    沈叢言被他命令般的語氣氣得不輕,索性命人重新鎖上牢門,將他們二人鎖在牢中。

    黎桑嘴角吟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緩步走向北宮政,待他近身,北宮政緊闔的眼眸倏地睜開,眸光鋒銳,蘊藏烏雲驚濤,直看向黎桑的雙眸。

    外頭的沈叢言同樣緊緊盯著他們的動作,隻是在他的角度,黎桑恰遮住了北宮政的麵容,掩去了亂發之下的滿目崢嶸。

    黎桑的聲音在寂靜的牢中響起:“你刺殺臨安王,有何目的?受誰指使?”

    北宮政聲音虛弱,漫不經心說道:“無人指使,一時興起就殺了,哪有什麽目的。”

    “撒謊!”黎桑的手鉗向他的喉間,迫他抬起頭,借著身體的遮擋不著痕跡地將一粒藥丸塞進了他的嘴裏,語氣滿是怒意:“費盡心機縱火行刺,以為用如此荒誕的理由就能搪塞過去麽?”

    北宮政嗤笑:“愛信不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如此態度,與大理寺審訊時如出一轍,沈叢言微微挑眉,浮出一分看好戲的表情。

    大理寺重刑加身都沒能讓他開口,你一個國師能有什麽辦法!

    然而黎桑卻慢慢鬆開了手,背過身去,看著牢房外的沈叢言,低低笑道:“你盡管嘴硬,晉國撬不開的嘴,可不代表魏國沒有辦法。”言罷,負手而去。

    沈叢言的麵色有些沉,待走遠幾步後問道:“國師方才所言何意?”

    “莫非大人真的相信那刺客所言?”黎桑聲音不無諷刺,道:“如此荒誕的理由魏國絕不接受,既然諸位沒有辦法撬開他的嘴,那我隻能稟告承光帝,將此人帶回魏國嚴審!”

    ***

    等黎桑入宮覲見、魏狄揣著熱乎的消息趕回驍衛府時,溯辭正在薛铖屋裏喝茶。

    她悄悄留下了上回穿走驍衛服,今日摸著之前薛铖送她出府的路又悄悄溜了進來。近日驍衛府守備森嚴,中途還差點被人發現,好在有驚無險,尋了個空檔鑽進了薛铖屋內,將他嚇了一大跳。

    魏狄進來時,她剛被薛铖說了一頓,縮在屏風後委屈巴巴地捧著他的茶碗小口啜著,豎起耳朵聽魏狄急吼吼地向薛铖稟告。

    “將軍,黎桑那廝去了天牢,揚言大理寺既然查不出來,就要將人帶回北魏審問,如今已入宮覲見去了!”

    薛铖屈指輕叩桌麵,沉默不言。

    溯辭聞言從屏風後探出腦袋,道:“放心,他這次入宮必不會有所收獲。”

    “溯辭姑娘?”魏狄嚇了一跳,驚道:“你怎麽在這兒?!”

    溯辭並不回答他的疑問,自顧自道:“大理寺和驍衛才前腳破案後腳就被諷為無能,承光帝好歹是一國帝王,再怎麽攝於北魏威視,也不會容許臉麵被一個國師輕易拂去的。況且大理寺全權負責此案,沈大人必不會輕易放人。”

    薛铖點頭道:“黎桑必會想方設法保住北宮政,隻怕他還有後招。”

    魏狄則心情複雜地瞥了眼屏風,有一瞬的走神。

    說起來是不是該把將軍這屋裏的軟塌換張大點的?這得多擠啊。

    “萬一他們劫獄成了……”溯辭蹙起眉頭,有些擔憂。

    “不會。”薛铖斷然否定,道:“天牢守備森嚴,若無內應很難成功,就算真把人劫出來,也難安穩把人送出晉國。以真相未明為借口把人光明正大帶離晉國的確是上策,隻怕黎桑會死咬著這點大做文章。”

    魏狄陡然回神,焦聲道:“那我們如何是好?”

    薛铖搖搖頭:“刺殺來使,按晉國律例當腰斬於市,他既認罪,如此處置無可厚非。但若為向魏國示好,將首犯交由魏國處置也無不可。隻能看陛下如今是尚有如此決斷和魄力,還是甘願向魏國俯首了。”

    此言一出,屋內的氣氛頓時沉悶起來,魏狄隻覺胸口憋得慌,悶聲說了句“我再去看看”,便低頭匆匆離去。

    薛铖依舊望著深棕的桌麵出神,溯辭見他麵有憂色,伸出一隻胳膊向他招了招,道:“將軍。”

    薛铖聞聲看去,隨後起身走到軟塌旁坐下,問:“怎麽了?”

    溯辭搭著他的肩起身跪坐在他身側,把手塞進他的手心,道:“這下是不是覺得我偷偷跑來特別有先見之明”

    “何以見得?”

    “你看魏狄跑得那麽快,我若不來,可憐的薛將軍豈不是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溯辭衝他眨眨眼,拿肩膀撞了撞他。

    薛铖失笑,握住她的手,道:“夫人有何高見?”

    溯辭傾身上前,低聲道:“將軍,其實此事無論結果如何你都無需在意,不論承光帝是何態度,你心裏的疑惑都會有一個答案,不是麽?”

    “最重要的決斷不在他們手中,而在將軍心中。”溯辭眼眸閃著亮光,一字一頓道:“隻要將軍心裏有了決斷,必可撥雲見月柳暗花明。”

    她翻過他的手掌,蔥白的指尖在他手心勾勒出一個又一個圖騰的形狀,她說:“上位者若為明君,將軍可成千古賢臣;若上位者不仁,將軍這雙手同樣能翻雲覆雨扭轉乾坤。”

    “昨夜我曾問將軍,你手中所握是否配得上心中所願。今日,我再問將軍一次,為了心中所願,你這雙手敢握住什麽?”

    “烙鐵利刺、生殺予奪、天下興亡,將軍敢不敢、願不願伸手一試?”

    她的雙眸仿佛蘊含著無可抗拒的吸引力,將他緩緩拉入其中。

    薛铖伸手擁住她,輕笑道:“你這番話可是大逆不道。”

    溯辭眉眼彎彎,道:“若能蠱惑一代名將,這大逆不道妖言惑眾的帽子我就勉為其難戴著吧。”

    “胡說什麽。”薛铖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溯辭扭了扭身子,哼哼兩聲,又道:“薛將軍,你看我這麽大逆不道的話都說了,萬一哪天東窗事發,你可千萬罩著我呀。”

    “放心。”薛铖摸了摸她的頭,慢慢說出至今最重的一句承諾:“我哪怕是從閻王手裏搶一口氣來,也必不會丟下你。”

    沒料到半玩笑的話得來了如此鄭重的承諾,溯辭驚訝地從他懷裏抬起頭,麵有動容,而後凝望著他的雙眼,鄭重其事道:“薛將軍,我一直以匡扶天下為己任。但如今,我更願你能無所迷惘與畏懼,走出一條坦途來。”

    薛铖神色溫柔,抬手輕撫她的臉頰,低聲道:“再等等。”

    等到心中最後一絲希望泯滅,或許他才能無所顧忌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