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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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溯辭在山頂吹夠了夜風, 這才慢悠悠走回寨子。此時寨中大多人家已經安歇,除了道路兩旁熊熊燃燒的火把和各處崗哨,萬籟俱寂。
沿著石板路順路而下, 高處這幾間宅院還亮著燈, 依稀還有熱鬧的聲音傳出,溯辭側目遙望,半張臉浸在夜色中, 唯有銀色的麵具在火光中折射出冷光。
兩名丫鬟低眸垂首立在她前,也不敢冒然催促,隻能等她看夠了, 這才重新邁開步子。
待接近四夫人院子時,光影憧憧的道路另一頭有三條人影疾步而來。接著火光依稀可看清三人穿著,均是寨中守衛尋常的衣著,行色匆匆, 似有急事一般。
兩名丫鬟隻瞥了一眼,轉道走向院門。溯辭緩步跟上,在與那三人錯身的瞬間鬼使神差般地轉臉看了一眼。
光影交替, 火光照亮了三人的臉龐,卻僅一兩步的瞬間,而後很快重新歸於夜色。
但僅這一瞥, 卻令溯辭心頭一跳。
其中一人的臉,竟有幾分眼熟!
她駐足靜立,循著這蛛絲馬跡搜腸刮肚反複思量,終於有了線索——
這人她在遠安城見過。那日徐大娘帶著他們在城中遊玩, 曾路經刺史府門前,恰逢有客上門,府中管事出門親迎。因徐大娘言語多有譏諷,她也多看了兩眼。
方才那眼熟之人,正是刺史府管事!
溯辭驀然回首,目光驚疑未定,看著那三人沿路而上,最終消失在一處燈火通明的宅院門口。那院子地處高地,雖不是祁老爺子的主屋,恐怕也是幾位當家的住所。
丫鬟見她久久不動,上前喚她:“仙姑?”
溯辭回神,抬手指向那三人消失的宅院,問:“那兒不知住的是何人?”
丫鬟抬頭張望,答:“那是四當家的院子,仙姑怎麽突然問這個?”
溯辭隨口胡謅:“我方才見有星光隱沒於此,想來你們四當家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仙姑好眼力。”丫鬟抿唇而笑,卻不多言,隨後請她入院。
溯辭深深看了眼四當家的屋子,轉身入院。
這夜她睡得很不踏實,腦中思緒翻湧,顛來倒去都是黑龍寨的這些事。
老爺子偏寵祁六爺,欲讓他接手黑龍寨,此舉已招致其他當家的不滿。陸嬌對祁六爺情愫暗生,欲從他身上謀得一條安穩的後路。四當家暗地和老爺子最不喜的官府搭上了線,不知要謀劃什麽,恐怕和老爺子的偏寵有些關係。
黑龍寨內部並非一片鐵壁,早有無數蟻穴蛀出了隱秘的豁口,隻待大水決堤。
若能摸清四當家謀劃之事,這一趟便可滿載而歸!
一覺迷迷糊糊到天亮,溯辭揉著有些昏沉的頭爬起床,拿清水洗了把臉才略清醒了些。正逢丫鬟來請她去用早飯,略收拾一番便扣上麵具隨丫鬟去正院。
陸嬌不知昨夜得了什麽消息,一吃完早飯就拉著她鑽進自己屋中,信誓旦旦說要選第二條路,要她助自己一臂之力。
溯辭雖感意外,卻還是依言給她卜卦,再出一條計策。
這回她直言道破祁望山如今最渴望得到的必是黑龍寨大當家的交椅,陸嬌能在祁老爺子身邊近十年,靠的必然不僅是這副皮相。不如就靠這一點,在祁望山走向那頭一把交椅的路上,鋪下一塊至關重要的石頭。如此一來,祁望山無論如何也會為她留一條無憂的後路。
這番話令陸嬌陷入沉思,許久後才笑道:“原來是我想得淺了,多謝仙姑指點。”
陸嬌這回選擇第二條路並非一時興起,眼看老爺子很快就要去燕雲寨提親,她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打動這個驕陽一般的男子。何況,昨夜她在老爺子的房外無意間聽到他和二當家說了這樣一句話——
“老柳啊,你說我選了望山,是不是選錯了?”
她比誰都清楚,隻要祁老爺子活著一天,這滿寨子的風就是向著老爺子吹的,一旦失去他的看重,加上寨中這麽多老資曆的當家的,六爺必會失勢。
所以今日她才急匆匆來找仙姑問卦,原本隻想成為六爺和祁老爺子之間的傳聲筒,來問問仙姑的意見,沒想到這一番話徹底點醒了她。比傳聲筒更牢固的,是盟友。
看著陸嬌躊躇滿誌地離開院子,溯辭站在簷下抬頭看向山高出的屋舍,長長歎了口氣。
這樣的氣勢,不知能保存到幾時。但願這個為了後路、為了那點私心情愛的女子,最後能為自己謀得一條生路罷。
***
這幾日陸嬌四處奔走,溯辭也沒閑著,變著法地想打探有關四當家祁振的事。奈何寨中守備森嚴,她無法接近祁振的院子,而寨中人嘴也嚴,多問怕人生疑,一番折騰下來,除了祁振那些名動江湖人盡皆知的軼事,竟沒能探出更多的消息。
最後溯辭十分氣餒地蜷在椅子上,捏著石子挎著嘴角獨自發呆。
雲浮的占卜之術固然好,可她沒法把這石頭塞進祁振的手裏,就無法正經卜一回。若她能以什麽丫鬟的身份混進來,搞不好還能接觸到祁振起居用具,可偏偏她是四夫人請回來的貴客,而這幾個當家的又不信這東西,空有一身本事無處施展,可令她憋屈壞了。
總不能每一次都碰運氣吧?
溯辭哀哀歎了口氣,把臉埋進膝間。
若將軍在就好了,好歹還有個能商量的人。
如此想著,頓時分外想念薛铖,隻恨不得能會個五行搬運**之類的,憑空把人抓過來才好。
許是她念得狠了,此時在燕雲寨和魏狄商議該如何把暗衛名正言順弄進將軍府的薛铖頓覺後背一毛,不自覺打了個顫。
她這正愁苦著,外頭卻突然熱鬧起來,笑鬧聲起哄聲此起彼伏。溯辭滿眼好奇,立即蹦下椅子,三兩步推門而出,快步走去院門口張望。
隻見道路兩旁聚滿了人,祁老爺子仍舊坐著轎子,裹著一身裘皮大氅,滿麵笑容。他身後跟著祁望山,高高坐在馬上,臉上亦有幾分喜色。再往後是一條長長的馬車隊,紅綢裝點,擺著一隻隻紅漆大箱子,要多喜慶有多喜慶。
圍觀之人多在向祁六爺道賀,溯辭悚然一驚,這才想起祁老爺子要去燕雲寨提親一事!
“都這麽多天了……”她低聲喃喃。
聘禮送去燕雲寨,兩寨之間這點看似平和的窗戶紙就徹底捅破了。徐冉嫁,燕雲寨或為黑龍寨掌控,或內部會因大當家一事再生波折;不嫁,便是公然和黑龍寨為敵。
無論哪一種,他們都必須商量出萬全的對策,薛铖恐怕也不能在燕雲久留了。
如此一想,溯辭頓時拿定了注意。
是時候離開黑龍寨了。
等車隊遠去,溯辭正想該上哪尋陸嬌,轉臉便看見她頗為失神地慢慢走進院子,一雙水靈靈的杏眸蒙著層層霧靄,顫顫看向溯辭。
“仙姑。”陸嬌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輕聲道:“他答應了。我幫他籠絡二當家,他應了,可是……我怎麽一點也歡喜不起來呢?”
溯辭無言以對。
陸嬌眼裏的光芒慢慢灰敗下去,喃喃道:“是啊,我有什麽資格歡喜。從十年前踏進這寨子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這種東西了。”
一旁的香蕊嚇得小臉一白,生怕她再說什麽被旁人聽去,連忙拉著她的手,半扶半推地將陸嬌送回房中。
溯辭看著主仆倆匆匆逃開的背影,許久後才轉身回房,研墨鋪紙,留下一封手書交給香蕊,隻說機緣已現不可耽擱,討了一些賞銀做盤纏,隨後瀟灑而去。
香蕊本就一直擔心陸嬌被人攛掇做什麽出格的事,巴不得這個神棍仙姑早些離開,別禍害她家小姐。信也懶得拆,隨手往屋裏一放,扭頭就去讓廚房備些好酒好菜,寬一寬陸嬌的心。
或許是寨中有喜事的緣故,今日守備比以往寬鬆了不少,她下山也沒遭遇過多阻攔,不過問了三兩句便放行讓她離開。
盤龍山山勢高俊,坐轎子上來倒不覺得什麽,這回兩條腿走下山,還未到半山腰就出了一身薄汗。溯辭抬頭看了看天色,索性走到路邊林子裏尋了個地方歇腳,喝口水喘口氣再走。
及時是初冬時節,山間仍能聽見鳥雀啼鳴,伴著徐徐山風,倒有幾分愜意。溯辭倚著樹幹閉目養神,聽著鶯鶯鳥語,正自得之時卻聽見山路上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她驀然抬眸,轉頭看去。
隻見幾個寨中裝束的男子扛著數個大箱子匆忙而來,為首的那個不斷低聲催促,時不時四處張望,似乎生怕遇見什麽人一般。好在溯辭歇腳的這邊盡是茂盛的鬆柏,恰掩去她的身形,並未被發覺。
這些人走到此處並未再沿大路上山,而是悶頭往另一邊的林子裏走去。
溯辭見狀皺了皺眉,思慮片刻,隨後輕身而起,悄無聲息地遠遠跟上這一隊人。
這些人在山中七拐八繞,最終抵達一處隱秘的山洞前,為首那人見四周無人,這才撥開厚重的藤蔓,催促後頭的人趕緊把箱子搬了進去。等放置妥當,又重新掩好洞口,匆忙離去。
溯辭藏在樹冠上,看著那些人消失不見,又抬頭看向山頂的方向,依稀可見枝葉掩映間山寨的圍欄。
這裏距離黑龍寨並不太遠,況且寨中能囤放東西的倉庫不少,何必鬼鬼祟祟藏於此處?
溯辭很快收回目光,小心翼翼躍下樹冠,朝那處山洞走去。
撥開藤蔓,溯辭捏著袖底的匕首悄悄鑽進山洞。這山洞別有洞天,有微光從灑進洞內,光線昏暗卻四通八達,囤放著一排排整齊的箱子。隨手打開一個,隻見裏麵碼放著整整齊齊的刀劍,製造精良,製式統一,甚至在刀身上還留有印記。
溯辭嘖嘖而歎,順手撈了把劍,重新合上蓋子,又往裏翻了幾隻箱子,清一色俱是刀兵。再往裏走,空氣裏的味道漸漸發生變化,她摸了摸鼻尖,隻覺這味道有些熟悉。
不及細想,她快步往裏走了幾步,又掀開一隻箱子。這回裏頭放的不是兵刃,枯草上堆著一隻又一隻包好的紙包,用細麻繩捆得結結實實。溯辭心裏頓感不妙,戳破紙包一角,露出了裏頭漆黑的粉末,拈了點在鼻尖一嗅,滿是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是火藥!
溯辭大驚失色,把裏頭的箱子接二連三地掀開,果不其然俱是包裹整齊的一箱箱火藥,粗略算起來有十來箱之多!
這麽大的分量,怕是把整個寨子炸平都不成問題。
溯辭倒吸一口涼氣,飛快拿出一小包揣在包裹裏,又將這些箱子齊齊蓋好,不敢再留,疾步離去。
一路下山買馬,又換了身尋常裝束,快馬加鞭趕往燕雲。
私藏火藥兵刃,還刻意避開寨中耳目,這絕不像是黑龍寨為了禦敵所囤。那麽便隻有一個最大的可能——祁振和涿州刺史的密謀!
徐冉可以和官府聯手剿匪,想要接管黑龍寨祁振為何不可?!
若此事屬實,讓他搶了先,那薛铖平西南的路,可就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