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瀟湘淩厲姿,飄搖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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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生離開窗邊,踱了幾步,背靠上塔心中的木梯扶手,靜靜想了會兒,遂將連曜所要挾之話告知謝睿,但隱瞞了連曜夜闖劉府的事情,隻說是今日相遇。謝睿沉默,聽得寶生所說,心裏又驚又澀,但麵上仍是淡淡的。

    塔樓中彌漫著股子木質陳年淡鬆香和清漆味道,周圍隻剩下風吹銅鈴清脆聲響。寶生抬眼看過謝睿,隻見他負手而立,背著光線,緋紅官袍顯得尤為暗沉,秀美的臉上透出少有的肅殺。

    謝睿盯著寶生,輕輕一笑,問道:“真的是今天的事兒?”寶生想到那晚情形,垂下雙眸,低聲說道:“確實是今日相遇之事,我實在不解其中含義,很怕又引起糾紛。”謝睿正色道:“此事十分險惡,今後無論遇到任何人詢問元宵那晚發生的事情,都隻推說不記得了,切記切記。我自會暗中袒護韓大人,你莫要擔心。”說著動情,將手緩緩撫上寶生肩頭。

    寶生臉上一紅,正了正身子,謝睿自覺失禮,慌忙放下手掌,轉過身,握起拳頭輕咳一聲。寶生又問:“那連將軍到底何意,為何要糾纏於我?”謝睿踱了幾步,認真答道:“元宵行刺還未破案,隻怕另有隱情。而連將軍當日同時也遭襲擊,自然脫不了幹係。至於為何那般要挾,隻能再作觀察。”寶生點點頭。

    謝睿又道:“之前進莊子的時候我遣了人去劉府通報,你若不急著趕回去,不如我們在此吃些東西再走。”寶生一早心中有事,並未吃什麽,聽得如此方覺肚餓,不由大喜道:“如此甚好。”

    塔樓共有九層,中建旋梯,樓頂逼仄,越往下方漸開闊。謝睿在前,寶生攬著披風在後,說話間兩人沿著窄梯下了塔樓,關了塔門,沿著小路來到了湖心小島邊。

    早有小廝浮舟等候,兩人登船,小廝向著陸上劃去,寶生扶著船簷,回望過去,隻覺島上一切漸行漸遠。謝睿坐著船首,對寶生說道:“不知道你口味如何。”寶生笑道:“我從小跟父母去過不少地方,都能吃得。”謝睿點點頭。上了岸邊,又吩咐了小廝一番。方領著寶生穿過遊廊,來到一排廂房前。

    連曜解了馬從李記粥品出發,虛晃了幾條街市,鬆鬆散散進了下城的胭脂胡同。此時雖然過巳時末,但胭脂胡同仍然清靜的很。

    胭脂胡同其實不是個確定的街巷,金陵人氏把下城大山門一帶都喚作胭脂胡同,女子說起皆露鄙夷之色,男子提起頓生豔羨之情。元辰年間,先帝下令內城禁止開設妓院,於是幾座官姬院遷移於此。近幾十年適逢太平盛世,此地緊靠內城,又是外地進京的咽喉,原本就喧囂繁華,風月場雛形於此形成。

    這裏的青樓別院又依裝飾的高雅程度和女子的才藝,分為四個等級,“清吟小班”為四級之首。“茶室”則為次於小班的二等風塵聚所,而三等的“下處”,則無前兩者樓院之美,至於最下等,俗稱的“窯子”,則房屋極為簡陋,而來者多為腳夫,車工和苦力之流。

    一串黃紙燈籠,三個大字“慶元春”,吊在一進四合宅院前。連曜勒住了馬。看門小廝正坐著竹椅上打瞌睡,隱約聽到有來客,迷迷糊糊說道:“爺們,姑娘們還沒起呢,晚些再來吧。”連曜不理會,翻身下了馬,輕喝一聲:“牽馬去。”小廝睜開眼睛,見是連曜,連忙換上笑臉:“原來是連爺,有些日子沒來吧。”

    連曜交了馬,徑直進了小巷,過了照壁,正中天井,卻是一座三圍木筒子樓。進進出出的丫頭衣衫不整,睡眼朦朧地打著嗬欠,端著銅盆炊壺,伺候各房姑娘洗漱。連曜繞過筒子樓,又過了一道窄巷,進了一宅四合小院。

    小院別致,全不似前麵筒子樓的慵懶,牆角點綴了幾叢瀟湘竹,幾塊頑石。正廳房門上還掛了一匾,用清雅小楷題了四字:“如是我聞”。連曜正準備推門,一紅襖丫頭剛從下房提了食盒銅壺出來,見是連曜,笑道:“姑娘剛剛說起呢,爺就過來了。過來這邊用些點心吧。”

    連曜微微一笑,轉身跟著丫頭進了東廂。隻聽得丫頭脆脆喚道:“姑娘,連爺來了。”說著,放了食盒,又麻利沏了茶奉上,安排妥當方向連曜福了福,轉身出去。

    裏麵卻沒人出來,連曜也不進去,隻是坐了太師椅,抿了一口茶。半響,才傳出嫋嫋之聲:“今兒我興致好,畫了這幅瀟湘圖,你過來幫我評評。”連曜笑笑,說道:“別鬧,到底不方便,你出來說話。”“怕我吃了你不成。”

    連曜無法,提步進了內室,屋內陳設簡潔,臨窗下,支起了一座畫架,繃起素絹,白素上用青黑掃了數從墨竹,姿態淩厲。一女子斜立畫前,身著布裙,半挽著袖子,左手撫著麵,指尖掂著筆,正在沉思。

    連曜瞟了一眼素絹,說道:“下墨太重,鋒芒太過,出自女子之手似是不好,隻怕世人議論。”女子轉過身來,鬢發如雲,桃花滿麵。女子微微一笑道:“那你呢,喜歡不。”連曜避過女子眼神:“雪煙,今日還有正事。”雪煙冷笑道:“你找我隻是正事,沒有私事。”連曜一時語塞。

    雪煙氣道:“今日亥時,你們自己演戲吧。”連曜追問道:“他還說了什麽沒有。”雪煙冷笑道:“這些男人怎會對我說真心話。”連曜默然片刻,抬起頭對雪煙緩緩說道:“前陣子我安排你離開此處,你為何不肯。”

    雪煙輕輕笑道:“在這裏過了十幾年,我還能去哪裏。”說著,俏皮一笑,挑了挑眉,瞥向連曜道:“要不你娶了我?”連曜不假思索,正色道:“好!”雪煙卻歎了口氣:“你越是這樣,心裏越沒有我。於我而言,你隻是內疚,於你而言,我隻是責任。”連曜無語。雪煙望向畫架,又順手點了數片竹葉:“你總是這樣,當年的事情,隻是沒法。旁人不知道,我程家的事情,隻是命數,與你連家無關!你不用對我這般好。”

    連曜沉痛道:“雪煙,你想幫我撇清,我卻如何能脫身。我當你是親人,和珍兒一樣。你要是沒有歸宿,我如何能安心。”雪煙笑顏一展:“有你這句話,我也算欣慰了。再說,我要真走了,誰還能像我這般掏心掏肺的幫你打點些。你可是要多疼些我呢。”這話語氣輕浮,連曜心中苦澀,沉沉說道:“這些年,對不起你。”

    雪煙卻笑道:“你這人愣是沒趣,人家隻不過調笑兩句,倒不如外麵那些才子討我喜歡。”說著挽過連曜,去前廳坐下,又說道:“聽舒安說你近日飲食不佳,試試這茶,可是閩南那邊新種出的茶品,我學著南人加了些甘草,味道微甜。”盈盈間,用一盞藍色琉璃小杯奉上。

    寶生見這排廂房掩在蒼鬱樹木之中,問道:“這是誰的房間。”謝睿笑而不語,先進了其中一間。寶生跟上,確實一間私家佛堂,照壁處供了彌勒佛,後正房供了佛祖三像,兩側供了觀世音菩薩。一位中年婦人正盤坐蒲團上,閉目數珠。

    謝睿上前,坐了旁邊的蒲團,輕輕喚道:“姆媽。”婦人睜了眼,微微一笑,拉過謝睿的手:“去過流雲塔了。”謝睿點點頭,認真說道:“姆媽,這位是韓姑娘。”寶生福了福,笑道:“老夫人好。”婦人笑著衝寶生點點頭,又對謝睿說:“你去換了衣服吧,我陪這位姑娘說說話。”謝睿點頭。

    婦人笑道:“這裏暗的很,咱們出去說話,順便遊遊園子。”說著拉著寶生出了佛堂。一路上,寶生見亭台樓閣,景致清靜秀美,四下打量。婦人緩緩說道:“這裏原是小姐的陪嫁,小姐去了,我就一直幫著打理。睿哥兒也是在這裏長大。”寶生點點頭。

    走到一處水榭,婦人停下腳步,隻見下人來往布置,中間石桌上也擺上菜肴碗筷。婦人握著寶生的手,說道:“老婦就送到這裏了。隻因念佛,不能沾魚肉之氣。”寶生謝過。婦人笑笑離去。

    寶生見水榭憑欄旁長了一叢三葉萍草,頂著亮亮晶晶的水珠,迎風搖曳。於是俯上木欄,彎腰撥動著草葉。“你看看這些。”不知何時,謝睿已換了常服過來,坐於憑欄一側。寶生順著謝睿手指處看過,隻見萍草葉端結了些灰綠色的穗子。謝睿指尖輕輕一彈,穗子突然彈破,隻聽得“嗶嗶啪啪”,無數晶瑩剔透的草珠霰射而出,有的隱入泥土間,有的落上草葉上,十分有趣。

    謝睿笑道:“這種草早春結實,初夏開花。根莖微酸,可解熱毒。”寶生聽了扯了一條草莖放入嘴中咀嚼,不由皺了眉頭,轉過臉用衣袖掩了,吐入帕中,方笑道:“隻知道鄉下人叫做酸莓子,原來是這個來由。”

    兩人說笑間謝睿請寶生入了席,寶生見四五個菜肴,都是清蒸為主,笑道:“謝家哥哥喜食清淡?”謝睿笑道:“倒不全是,隻因今日食材以河鮮為主,作料重了倒是吃不出魚肉的鮮甜。”寶生感到新奇:“謝家哥哥於吃如此有心得。”謝睿平素並不貪食,寶生今日在外也較家裏拘束,兩人略吃了些。謝睿問:“菜式不合口?”寶生搖搖頭,說道:“菜肴太豐盛。”

    謝睿瞥過寶生,笑道:“今日反倒拘謹,全無那日舞刀對飲的英氣。”寶生見提起舊事,不由臉紅起來,諾諾辯解道:“我確實不知那酒勁如此了得,喝幾杯就上了頭,而且停不住口。”謝睿回想那日情景,微微一笑道:“你作小子的扮相也是很俊,席上大家不上心也倒看不真切。”頓了頓,又說:“那酒是連將軍從北方運回的特釀,據說是用高梁蒸煮所得,不似南人的米酒。也不怪你醉的快。”

    提及連曜,寶生頓時黯然。謝睿見此,正色囑咐:“最近我要去江陵半月,你有什麽情況馬上通知我。我會著專人聯係你。”寶生聽了,笑道:“江陵,聽我師父說她也是江陵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