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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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生抖了抖袍子,弧度美好而修長;捧在手裏用臉在上麵蹭了蹭,一陣幽幽淡淡的清香撲麵而來,光亮齊整的白毛逗得臉上軟軟的。
連曜冷眼看著,突然不耐起來,直走到寶生眼前,扯了袍子的一角,聲音低沉緩緩道:“如果你喜歡這襲袍子,便穿上用它禦寒。若是你不想用這袍子,便利索地退了它,再也別想就是。哪有什麽為難的。”
連曜咄咄逼人盯著寶生的眼睛,兩人相距不兩尺,呼吸聲皆清晰可聞。
寶生也不畏縮,手上也扯著袍子的一角不放,仰頭直視著連曜,雙眸清徹地像一灣湖水。連曜反而被瞅的窘了,不經意間望了向其他。
寶生微微抖動了袍子,濃密的白毛便像水波紋一樣展開。
寶生靜靜道:“你看,這袍子真是少見的華美,想來是捕了山中最漂亮的白狐剝了皮毛裁來,還有針腳也精致出奇,細密的都看不出線痕,不知多少位繡娘熬了多少夜晚眼力功夫來縫。還有那送袍的軍士,一路奔波千裏單行,就為了送了件袍子。”
寶生眯了眯眼睛,仿佛想捋順了想說的話:“說心裏話,這袍子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歡到心裏去了。見了它就不會把其它袍子放心上了。”連曜眼色微暗,悄悄鬆開了手。
”可我不敢穿戴上它,配不上它的華貴,配不上那份心思。越是華美的東西越是讓人覺得心疼。你看,我現在身份不明不白的,生生死死都不知道的人,穿了這樣的好料子出去,還不是糟蹋東西嗎。”
寶生歪著腦袋想了想:“怎麽樣說呢,有個故事,說是莊子問別人,楚國有一個神龜,死了三千年了,大王用很金貴的綾羅綢緞把它包裹起來,供在廟堂之上。可是作為這個烏龜,是願意死了以後,把它的骨頭留來享受大富大貴呢?還是願意活在泥潭裏麵拖尾巴玩?旁人答道:願意活在泥潭裏麵拖尾巴玩。當然是差不多就是這個道理。唉,今天盡說這沒用的幹嘛。”
寶生說著,便小心翼翼挽手裏了手上的毛袍子,再用布軟軟包好。
連曜一直立在寶生後麵,靜靜看著她俯身低眉的樣子。沒料到寶生放好包裏猛然轉身,一頭竟撞上連曜的胸口。
連曜身著鐵甲,胸前更裝一塊護心銅鏡,寶生被磕得生疼,捂著頭跳開,怒道:“你擋住我幹嘛!”
連曜卻不著緊,迷縫了眼,似笑非笑道:“你頭發髒的厲害,嘖嘖嘖,都是頭油,還有股子味道。”
寶生臉唰的紅了個通透,扭了頭嚶嚶道:“趕了這麽些天路,風吹灰大的都沒洗過呢。”
連曜見她白瓷般麵上漲得連眼圈都紅了,甚是可愛,更不肯放過打趣的由頭:“怪不得人家說女人的頭發髒的像裏腳布似的,咦,你好像也沒裏腳,腳大的嚇人。”
話沒說完,便見寶生摔了帳門出去,半晌,隻見寶生雙手挈了桶冷水呼哧呼哧進來,“砰”的聲放了桶,往木盆裏舀了水,解開束發便要浸洗。
卻被連曜一把抓住左腕反拉到胸前,寶生急了:“你做甚。”
連曜用了力穩住寶生,挽起寶生散發又簡單紮束了起來:“這樣的天氣如何能用冷水洗頭,也不怕頭疼的,收拾些幹淨衣服,晚了我帶你去個地方罷。“
連曜迷了眼睛斜瞥了寶生:“隻怕你不敢去的。”
夜半,兩人策馬前後出了營地,連曜引著小跑進了剛才的山穀隘道裏,兩邊都是山,左邊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斷壁懸崖,令人頗有驚心動魄之感。右邊卻是起伏的丘陵山脈,一望無盡的叢林,綿綿密密的蒼鬆古槐,參天的千年巨木,看過去是深幽而暗密的。
冷風吹過,寶生無意間抬頭看看兩側,想起白天此處曾斬殺過人,更覺害怕,趕緊策馬緊跟連曜。
冷風吹過,寶生總覺得頸後涼涼,突然一隻黑鴉“呱”從林間竄起,帶出一群飛鳥驚慌地撲出來,在天空呈現倒懸之勢。
龍牙長嘯一聲,瞬間卷了前蹄,寶生驚嚇之下,倉惶間就要放了馬韁摔下馬來。
突然腰間一暖,已被連曜橫腰卷起。回頭間,才知連曜飛身過到龍牙背上,拽了馬韁控穩方向。
“怕不,說不定剛才就是早上那廝變了厲鬼來索命。”連曜微低了頭在寶生耳邊輕語道:“小心抓緊我了,不然被厲鬼擒了去。”聲音輕且堅定,如魔咒般送人耳內。
寶生自小便十分畏懼神鬼之事,此時聽得此話,心中發怵的厲害,卻不肯露怯,重重哼了聲挺直了腰板。
馬步踏破夜色,一路來到溪流邊。連曜送寶生下了馬,拴了馬匹在樹上,往山上斜了斜眼睛:“走”。
兩人沿岸溯溪而上,月輝清清亮亮,溪流籠罩著一圈熱氣氤氳,撲麵都是煙火之味,月華之下,氤氳仿佛層琉璃泡,光光藍藍,景色奇異。寶生看呆了,恍惚中不由伸了手去。
連曜走的飛快,衣袂飄飄便落下寶生多步。待寶生轉頭已不見了蹤跡。
四周寂靜至極,天上隻有月亮懸著,月光把山石和樹木的影子,誇張的斜投在地上,是一些巨大而猙獰的形象。
寶生怕了,小聲喚道:“喂……喂”沒有回音,寶生小步跨了上山坡,又小聲喚道:“喂……喂”還是沒人回應。
寶生又爬了一段,不敢再行,捏著自己耳朵就地蹲了下來,,咕嘰咕嘰的暗罵起連曜。卻覺得耳邊一熱:”我又不是沒名字的,如何就喂喂的。捏自己耳朵幹嘛。”
寶生聽得人聲,心裏砰砰亂跳的才安定了些,卻埋頭不肯答話。“你看看,這是什麽。”寶生不理會,還是埋著頭。
半響,四周無聲,寶生怕連曜又跑了,慌忙抬了頭,發現連曜就貼在身邊亮晶晶的望著自己。
“你看那邊”連曜指著前方,寶生疑惑望過去,半山中竟懸著一處藍色的光輝!
“下一段走不過了,我帶你上去。”未待寶生答話,連曜竟一手拉過寶生,負於背上。
寶生聽得耳邊風聲呼嘯,再往下看,竟是萬丈之淵。心中暗道:“不得了不得了。”手上不停使喚卻又捏了自己耳朵。
連曜喝道:“抱緊我了,別做沒用的。“
片刻,連曜輕喚道:“就是這裏了。你捏個什麽耳朵。”
寶生有些赫然,再一看,卻被眼前的景致驚呆。
仿佛於鬼斧神匠於山巔攔腰將山體鑿開,嵌入一汪藍盈盈的熱泉水,剛才溪流的藍色琉璃水泡便是由此處瀉下去,匯入冷溪,硫磺凝結由淡黃色化成淺藍。
熱泉由淺入深,由淺綠直至深藍,在月光的輝映下,泛出人間難見的神采。
“熱湯熱水的,我躲去一邊,你就在這洗洗吧。”連曜嘴上淡淡的道。
熱氣撲來,寶生臉上漲紅,諾諾道:“這荒郊野外的,怕是不方便的很。”連曜不耐煩道:“這懸崖峭壁的地方,除了山魈鬼魅誰能上來。你趕快的洗幹淨頭發,洗完就回去。”
聽得山魈鬼魅,寶生更是不敢離開連曜半步,道:“不洗了,不洗了,要不這就回去好了。我,我,最怕就是山魈鬼魅。”
連曜聽得突然笑開了:“我見你脾氣粗糙,又敢使刀弄槍的,原來是怕這些的。”
寶生今日見了殺人的場麵,心中不安,此時被連曜嘲笑也不敢逞強,諾諾的低著頭。
連曜想了想:“要不這樣可好,我避開到一邊去,遠遠和你說說話。你聽到我聲音,就知道我離得不遠。”寶生想了想,方答應下來。
聽得腳步輕起,連曜跳至山巔一處巨石處坐下:“我避好了,問你,為何剛才要捏自己的耳朵。”
寶生解開了束發和身上的衣衫,躲進熱水中,扯著嗓子喊道:“四五歲在淮南的時候,家裏請了位奶媽子,每次淘氣不聽話,她就偷偷避開我娘,專講鬼故事嚇唬我,我害怕的厲害,她又說不許告訴父母,自己把頭埋起來,捏著自己的耳朵,就不招惹那些東西了。”
連曜盤坐於巨石上,仍由山巔之風掃過,隱隱聽得這話,笑了:“再問你,第一次你見著了我,就說我好看的緊,可是真的?“
寶生搓著長發,水中硫磺味大,眼睛被煙火味迷了:“有說過那樣的傻話?說你好看的緊?好像那時候是怎麽回事兒來著,對了,是靈哥哥拿了套七俠五義來,央求我描寫演義全像給他。老是沒有頭緒畫不出,那天見你在馬上的樣子,冷冷清清的,就想,那書上說的樣兒就是了。”
連曜想起那天寶生穿的大紅大綠的裝束,嘴角微揚,又問:“後來又怎的說我是羅刹鬼。“
寶生初始還懊惱沒帶皂角胰子來,後來發現這硫磺味道的熱水去油真是好使,就是有點澀,聽得連曜問些沒頭沒腦的話,隨口答道:“你心機太重,配不上那些大俠啊大英雄啊的。和那些羅刹鬼一樣討厭。”
連曜聽了不知作何感想,半響沒有答話,寶生突然覺得四周靜下來,睜圓了眼睛,喚道:“喂喂……”
連曜沒好氣,淡淡回答:“我又不是沒名字的,幹嘛老是喂喂的。”
寶生小聲道:“我們又不是要喚著名字長久相對的,明天我不是就不用見你了。”
連曜微舒了鳳眼,看山間雲起雲落,問道:“今後你有什麽打算嗎。”寶生很久沒回話。
連曜警惕起來,喝道:“你在幹嘛,如何不回話。”
寶生方噗嗤笑出來:“每次都是你憋著不答我,看看我也不回答你。要不我來問你,你不許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