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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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生有了些回過神來,木然的側身凝視著連曜,但眼仁兒空泛,裝不進人。
連曜心中微痛,但仍目不斜視盯著炭火,繼續沉沉暮暮道:“是淩遲,他做了什麽事情要做淩遲處死。皇恩浩蕩,惟念連家事世代蒙,連承宗有功,隻是淩遲二十刀,以示懲戒,隨後斬絕。母親和我跪在雪地裏隻是哭,不敢抬頭,押頭就往上扯著我們的頭發,我看見儈子手一刀一刀的下手,從臉上割到腿上,一條條的肉就摔在地上,血還沒有湧出來,就並凍住了,流成一道一道的血淩子,碎在地上,最後一刀是斬絕,刀落頭落,我就跪在正下麵,鮮血噴濺而出,撞到我臉上,衝進眼睛裏,我看見的都是紅色的。這是我父親的血,暖。”
連曜講完輕輕的歎了口氣,仿佛積壓心中多年的苦痛終於找到了泄洪的出口,斷斷續續的流出,嘴角微鹹,方知道眼淚無聲流下,趕緊側過臉去不動聲色用手背檫掉。
寶生眼角濕潤了,連曜抬起來,目光柔和的落在寶生微微顫抖的肩頭之上:“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對第二人說過,過去我一直恨自個兒,為何那時候是那般無能,眼見父親受苦,家族受屠,卻隻能任人魚肉。但今日,既是想勸你,也是勸我自個兒,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和你父親在驛站聊起你,他淡淡的說,隻有一女在身邊養著,可是他端著茶碗一直在笑,滿心自豪。我還在想,什麽樣的女孩讓他這麽欣慰。後來他被下獄,我去九門衛探過一次,他說的最多的還是托我照顧你,送你來龍陽,絮絮叨叨不像個老爺們,可都是關懷。你曾經和我說過,家人隻會擔心你,心裏一心一意想著你。親人間就是這樣子了。所以,他若地下有知,一定也隻是想著你過得好不好。我念著你說的這些話,你忘了嗎?”
涓涓話語如甘露,寶生再也抑製不住,開始隻是垂著頭無聲抽泣,用手背抹著臉,別著身子不想讓連曜瞧見,漸漸抑製不住壓下了腰身,溫暖從背後慢慢的包圍過來,連曜環抱著寶生,輕輕撫著她烏黑的長發,寶生終於放下防備,埋在連曜手臂上,連曜隻覺溫溫的淚水一直透進盔甲片,****了內裏的棉衣,卻不敢亂動分寸,生怕驚動了她。
窄小的室內,炭火燒的旺盛,溫暖了相偎相依的兩個人,不知過了多少時分,寶生終是沉沉睡去,連曜悄悄抬起早已麻木的手肘,換了另一邊墊上,跪在上首韓雲謙的蓋著白布的裹素前,鄭重的叩首道:“伯齋先生,我定不負囑托。”
這一夜寶生睡的極其安穩,待醒來時候,隻見自己蜷在一處幹淨的鋪蓋之上,剛想起身,聽得:“再睡會兒吧,時候還早。”卻見案幾上鋪著地圖,連曜一身厚重盔甲挑著燈在查看。
寶生低頭見自己還穿著大氅就縮在棉被中,連曜有些臉紅:“一時也找不到人幫你來換上再睡。”
寶生心中翻騰起連曜的溫溫細語,激起不一樣的情愫,越是這樣,越是自責竟失態伏於連曜懷中,臉也火燒似的,好在靠著火盆,裝作是被烤著臉子,強作鎮靜道:“那個,那個,那個,我不是有意的。”
連曜心中一沉,眼光微斂,也不知她指哪一樣,隻得道:“你好好休息便是,你父親的後事我定會安排好。”寶生含著淚水點頭道:“謝過。”
這個話提起太過苦痛,兩人靜默片刻,寶生直視連曜,連曜隻覺她目光灼灼,恨意像是決堤的洪水滔滔,不複平日的清澈安詳,像是包含了不可抑製的決心,讓人不敢直視:“連大哥,我想,我想,為父親報仇!”聲音冷靜暗啞。
“我要為父親報仇!”這話像一把木槌重重撞入連曜心扉,當年,自己也是仰著頭向著母親這樣說道,可是報仇的背後是怎樣的血雨腥風,眼前的女孩兒可知道這兩個字的分量嗎。
連曜彎腰起身,掌燈坐到了寶生對麵,修長的手指拂去寶生的眉端,手指的溫度渡過臉角,寶生傻傻的想躲開,連曜不讓,還是用手指輕撫寶生的眉心,指尖緩轉,流去眉尾。
寶生臊了:“你這是幹嘛。”連曜道:“殺人流血是老爺們的事情。報仇的事情是自然的,但不要你髒了手。”
寶生聽出連曜的關切之情,更加臊了,挪到了遠些,絞著手不知道該答些什麽話,想了半天,抬頭見連曜眼中隱隱有些血絲,心中一動,方誠心問道:“時間還早,你要不換了衣服眯一會。”
連曜肅然道:“現在是非常之時,盔甲不敢脫身,刀劍不敢離手。你睡吧,這裏都是幹淨的鋪陳,我隻用過一兩次。我守在這裏,更可以看些東西。”
突知父親噩耗,寶生心中還是有些空泛害怕,此時聽得連曜這麽說,又是感激又是心安,點點頭,便又鑽進了鋪蓋,但穿戴整齊厚實,著實不舒服,便又退出來,背著連曜解了外麵的大氅,合著襖子躺下。
連曜聽得悉悉索索的聲音,撓的心裏癢癢,卻不敢妄動片分,隻好僵硬呆坐著擺著地形圖。
寶生側身躺著,諾諾的蜷著,可是穿著厚厚的襖子和衣而睡,實在不舒服至極,棉被上縈繞著男子清爽的氣息,愈發睡不著,心裏想著他就這樣幹坐著,想取一床鋪蓋給他,卻忐忑不可失禮,兩人從京都一路向著西南,朝夕相對也是有不少時候,卻從不像今夜這般微妙尷尬。
寶生輾轉反側間,聽得連曜沉沉的問道:“你不舒服嗎,怎麽翻來覆去的,還不睡天就快亮了。”
寶生覺得被看穿了心事兒,心虛的不敢答話,埋著頭想了好久方道:“你要不也取一床鋪蓋暖和暖和?”
連曜見總共才兩床鋪陳,便笑道:“你睡吧,我不冷。”寶生倒好,撲騰一聲坐了起來,取了上麵的棉被捧了圍到連曜肩上,將連曜規規矩矩的包裹起來,方笑道:“這樣才暖和些。”
連曜低頭見碰到寶生的發端,隻覺一陣似有似無的甜香,心虛的站起來去,才發現自己剛才僵坐已久,小腿是又麻又痛,臉上閃過一絲異色,又緩緩盤坐下去。
寶生眼尖,看他臉色不好,剛想問怎麽了,卻聽得地窩子外有人洪亮稟報道:“報連大都督,剛剛有南安部的信使傳來密函,說是有要事通傳。”
連曜點點頭:“嗯,知道了。”說完向寶生交代道:“你在這裏休息一下吧,這裏我放了些羊奶皮子,你若是餓了,用小鍋放火上熱熱將就吃些吧,還有些幹淨的男子衣服,你若睡醒了就像上次那樣換好。”
寶生點點頭,連曜摸了摸她的發端,笑道:“別害怕,我就在旁邊的地窩子,從這裏的通道能轉過去。”寶生抬頭間瞅見連曜側臉,眉目在燈下別樣的秀美,柔化了原本剛棱有力的輪廓,那道歪歪扭扭的疤痕也沒有那麽醜陋,不由的心中一顫,不敢再看第二眼。
連曜心中徒增很多牽掛,說清楚了才稍微放心轉出去,早有朱丹臣全副武裝在焦急等候,見到連曜恭敬行禮道:“小人參見連大都督。”連曜與朱丹臣有過交接,知道自從侯勇被誅殺後,此人就是謝睿提拔起來的心腹。
連曜心中暗喜,向旁邊瞥去,卻見江城子隱在下首座位向自己肯首,便轉向朱丹臣笑道:“請問朱副將有何事情漏液過來我這裏。”
朱丹臣為人耿直沉默,平日不多一句話,此時小心遞於連曜一封蠟封的密函,連曜融了蠟,展開來看了半響,嘴角揚起,劃出篤定的弧度。
“你家少主提的條件不錯,可是這次我除了這些,還要一樣。”說罷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原樣封好遞給朱丹臣:“若是你家少主沒有他意,那便按信上所說於一日後雞鳴之時,攻入地宮。”
朱丹臣領命而去,聽得外麵馬聲嘶鳴,漸行漸遠。連曜向江城子道:“果然不出我們所料,謝睿提出助我鏟出溪火部,驅除柔然部。”
江城子道:“他的條件如何。”連曜擺了擺沙盤上的模具:“說不上條件,他倒是內斂的很,所有一切行事都不要提到他的名號,所有兵馬插入我營部的番號,不要給鄧中寬等人看出他的布置。他這步步為營的城府,倒是對以後十年的事情都有了部署。這樣我更放心了。若是能穩定阿牛山西部的屏障,柔然部縱是跋扈,也隻能在東麓往北的大漠縱橫,這一地區狹長荒涼。”
連曜用鐵撥子指點著沙盤上的模具,江城子會心一笑,連曜知道她對此極為熟悉,並不需要過多解釋。
“這樣沒有過多的資源水草,柔然部呼業俺答此人有有雄豪誌,注定要孤注一擲越過防城向南侵犯,同時聯合百麗,但百麗其國,素無信義,慣於出爾反爾,所以並將牽製柔然。柔然諸部,是蒙古後人,善於騎射馬戰,習慣速戰速決,但不懂戰術,我們便采取套牢拖延戰術,先掏空百麗,待百麗向柔然求援之際,再撲向柔然主力。”
江城子感歎道:“這些也是你父親素來的心願,看來你是研習至深,各處細節隻怕都有破解之術。”
連曜眉目沉沉道:“我日夜研習,不敢耽誤父親的遺誌。”
兩人正說著,突然聽的旁邊的甬道中有人噗嗤噗嗤屏息的呼吸,兩人內功深厚,聽得出有人在偷聽,江城子咳嗽一聲,那人轉身撲倒在地,連曜想去,江城子攔住,過了片刻,眉眼一轉,正色向連曜道:“你待她可是真心?我倒是真想收她做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