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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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兩人也不說話,隻是吃酒,菜換了幾輪,直到夜半,各懷心事。

    月下的瀑布尤其飄逸,如一匹白龍,衝下山去撞擊深潭。連曜沒來由想起和寶生在山間同坐溫泉旁的情形,又是心中一緊,那對小腳白皙勻稱,真想捧在手心,。

    直到天微微亮,兩人下了山來,分頭走開。

    謝睿喊道:“子璋,聖上的意思,讓你回東寧衛坐鎮,可以進爵,但隻能是副帥。”

    連曜也不搭理,跨上馬就走。

    謝睿又喊道:“隻要她一天沒嫁人,我就一天不放手。”

    連曜更加不搭理。

    回了連府門口,顫顫巍巍下了馬,因為時候尚早,拍了陣門才有小廝出來迎接,連曜大怒,想一腳就踹過去,那小廝還沒睡醒,猛地被人踢了一腳,捂著胸口才看清楚是誰,叫苦不已,隻道今天倒黴撞上這位瘟神。

    連曜正深一腳淺一腳往裏走,那小廝好像想起什麽,跟上想說又不敢說的吞吐樣子,連曜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小廝猛一哆嗦,嚇得扭頭就想跑,連曜心中來氣,一把揪住他,嗬斥道:“鬼鬼祟祟的樣子跟著老子幹嘛。”

    那小廝哭喪著臉,心道,完了完了,這下完了,早知道不受她錢了,這被連累的真是。

    隻好道:“回大爺,沒什麽要緊的事情,小的看大爺喝了酒,走路不穩,所以跟著。”

    連曜手上使勁,將這小廝拽的更高,腳板都離了地。

    那小廝見連曜卯足了勁,真心是怕了,討饒道:“大爺,小的知錯了,隻是昨晚有個年輕姑娘,來這裏拍門說找你,那時候天晚了,內屋的燈都熄了,我道老夫人都睡下,看樣子也不是什麽有錢人家的姑娘,隻怕是哪家遠房親戚,聽了大爺的名號叫個小姑娘過來認親。所以也沒向裏麵通傳,也沒給她進來。就叫她在偏巷的窄門等著,也不知走了沒有,我,我,見大爺回來,這不是想和大爺傳一聲嗎。”

    連曜被他繞的摸不著頭腦,但見他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便放下了他。

    那小廝腳板落了地,心裏也踏實了,便老老實實回道:“她自稱是朝元女觀下山的,叫什麽,什麽劉五女。我一聽就嘀咕,我們連府哪有姓劉的親戚,大爺你說這不是來騙親的嗎?”

    話沒說完,連曜就狂奔了出去,走到門口,又複跑了回來,一把拽住那小廝,邊拖邊跑:“她人在哪裏!在哪個窄門等著。”

    那小廝剛平複下來,卻不經被這樣拖行,腳板都在地上磨出煙來,哪裏還有力氣說話,隻聽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就是……東邊……那條窄巷子裏麵有個……淺門,我讓……她……上那兒了。”

    連曜心裏跳的厲害,仿佛人生第一次被幸福撞上,迷迷糊糊一腳踩進了祥雲,可就隻怕是被折了腰,生怕那福氣在手邊都跑掉了。天隻是半亮,小巷子裏麵還有些朦朦朧朧,看不見什麽人。

    連曜失望的心都要掉了出來。每走一步,就越是怕隻是自己醉酒之後的一個美夢。

    突然,一個熱噴噴的馬響鼻撲麵而來,連曜立定,那小廝趕忙打上火折,連曜方知自己撞上一匹黑色馬駒。

    以後,連曜想起那一幕還是會由衷的笑出聲來,這不是美夢。

    寶生蹲坐在窄門的門檻上,靠著門板沉沉睡去,旁邊還趴了一隻雜毛狗,緊緊偎依著主人也睡熟了。那馬倒是敬忠職守,側身用馬尾不停的掃著蚊子。

    寶生從一路坐船,沿水路進了金陵城。金陵繁華依舊,但又不是自己熟知的那座城池了。

    進得城來,已是傍晚,隨便吃了點餛飩填了肚子,又給馬喂了草料,本想先找個旅店歇下腳,卻又想著金陵城說大也不大,自己還騎了馬,便憑著回憶,自己摸摸索索找上連府,天色晚了,又迷了兩次路,到時候已經是戌時。

    拍了門,小廝以為是連曜回來,趕緊的打了燈籠殷勤的過來開門,一看卻是個不認識的姑娘,穿戴極其寒酸,還帶了一隻野狗,便很是不高興,嗬斥道:“哪裏來的野丫頭,半夜來這裏胡鬧,快滾去一邊。”

    寶生知道這些小廝晚上被叫喚起來心裏有氣,便懂事的塞了些銀錢到小廝手裏,道:“這位小哥,麻煩通傳一下連大人,隻說有個劉五女過來求見。”

    那小廝掂了掂銀錢,雖然不多,但也是個意思,說話的聲音便放緩了些,道:“你這話讓我傳的沒頭沒尾的。你看看這什麽時候了,你是什麽人,連家沒聽說有個劉姓的親戚。”

    寶生不方便多說,隻道:“還是麻煩通傳一下,你報去給連大人,他自然會出來的。”

    那小廝哼了一聲:“你說見連大爺就見連大爺,今兒連大爺出去喝酒了,現在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回不回來,天也晚了,老夫人都睡下了,你別鬧,看你是個姑娘,不趕你,要不你去一邊等著吧。”

    說著便反手關了門,嘮嘮叨叨:“來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

    寶生無法,想著內眷都應該吹燈睡下了,也不想再拍門喧嘩,可這周圍都是獨家獨戶的宅子,也沒個客棧旅店的,要是出了東城去找間客棧,來回都要費些時候。

    不是說連曜吃酒去了嗎,說不定馬上就回了呢。

    想著便按著小廝所指,擠到一邊的巷子裏,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坐下。隻是夏夜蚊蟲太多,咬的人無法安生,看著龍牙自己怡然自得的掃著尾巴,便牽了他過來,拍拍他的屁股:“龍牙,要不你也幫我趕趕。”

    那馬也懂人話似的,更甩高了尾巴。寶生抱了小狗:“金花,今晚我們得在這裏等等了。”

    聽得金花亂叫,再睜眼時候,卻見眼前有了火光,連曜衝自己憨憨傻笑。

    寶生以為是夢,拍了拍金花的腦袋,打了哈欠又閉眼睡了過去。

    連曜又是心疼又是高興,各種情緒竟然說不出話來,渾身軟綿綿的,也在一邊坐了,那小廝看出了情形,知道這姑娘是個極其重要的人物,想起昨晚的怠慢,嚇的腿都軟了,這時候隻得哆嗦在一邊垂手候著。

    連曜拉了寶生打橫抱了起來,寶生夢中嗯了聲,搭上連曜的脖子。

    連曜從未覺得人生如此暢快,走路都像飛了起來,仿佛真想那踩了祥雲的孫行者,能一個筋鬥走去十萬八千裏。

    那小廝牽了馬在後麵跟著進了二門,他隻是個外院子當值的,卻再也不能進了。連曜回頭丟下一句:“將馬伺候好,包裹什麽的讓人送到我書房,你小子不錯,今兒去賬房領賞銀二兩。”

    那小廝如墜雲霧中,不知是喜是怕。

    連曜放寶生上了胡床,那金花也跳上去,連曜一把將它拍下,寶生頓時醒了,揉了揉眼睛,外麵天已經大亮,連曜緊張的拉著自己的手,方知這不是夢了。

    寶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說什麽,指了地上那隻哈哈喘氣的雜毛狗道:“她叫金花,是道觀養著的,我下了山來,怕師父忘了給她飲食,就一起帶來了,她還很好養活,也聽話。”

    連曜又是傷感又是開心,加上醉酒還是有些頭暈,這時候也說不出話了。過了片刻,方急急問道:“你餓了嗎?要吃些什麽,我叫人做了端過來。”

    寶生覺得不是很餓,隻是很困,便赫然道:“連大哥,我能再眯一會嗎,昨沒睡好。”

    連曜點點頭:“你睡,我看著你。”

    寶生剛躺下,又撓了撓手臂,連曜看去,隻見一串蚊蟲咬的紅疙瘩。

    連曜想了想道:“你睡,我去找些清涼的膏藥給你塗一下。”

    甄氏一大早起來就聽人回說,連大爺今早天蒙蒙亮就回府了。不由得心中還是有氣,本想在晚膳的時候慢慢和他講講話,昨晚這小子不知是真的有事還是故意躲著自己,竟一個晚上不回。

    甄氏一邊梳洗,隨口問管家道:“還有什麽事情。”

    管家是個服侍多年的老人,嘴邊嚴謹的很,這時候也是吱吱呀呀的,甄氏起了疑心,管家方道:“大爺回來的時候,抱了個女子去了書房。”說完諾諾退去一邊,再也不敢抬頭。

    甄氏頭裏麵嗡的一聲炸開了,手中的梳子啪的就落了地,大丫頭彩雲慌忙撿了起來。

    甄氏直直站了起來,隻說了一聲:“走。”

    從小內院到花園的書房不過百步路,但甄氏足足走了小半柱香的時間。曜兒是個什麽性子,自己做母親的怎麽會不知道,除了雪煙,還有他自己所說的劉五女,就沒聽說過他和女子有些什麽交集,以前也不是沒有想過給他給一兩個看得過的姑娘做大丫頭伺候著,要是喜歡上了先做了通房也是好的,結果都被他退了回來,隻說自己營裏麵過慣了,不喜歡丫頭婆子唧唧歪歪,這連府有多少年沒有正經進過女子,何況還是抱著進來的!

    甄氏這心裏還不是一般的亂。

    甄氏不許人通報,也沒人敢通報,甄氏便留了人在花園外,自己悄悄進了書房瞅個光景。

    隻見胡床上一個姑娘睡熟了,書台上有隻小瓷碗,裏麵青青綠綠的一盅汁水,連曜外坐在一邊,用棉刷子沾了些,抬了那女孩的手臂,生怕將她吵醒,一刷刷輕輕塗了上去。

    眉目沉靜柔和。

    甄氏輕輕的喚了一聲:“阿曜。”

    連曜抬頭,手指堵了嘴唇噓了一聲,衝母親微微一笑,甄氏愣住了。

    院中的涼風送著月季的的清香進來,屋裏有些熏熏然然的陶醉,連曜的笑發自內心,蕩漾著喜悅的華彩,掃蕩了一切陰霾,仿佛還是個孩童,清澈無邪。

    這笑容甄氏很多年沒有見過了,她似乎隻記得連曜他沉思的樣子,他冷清的樣子,他決斷的樣子,他負重的樣子,他憤恨的樣子,他自責的樣子,但已經不記得他如此微笑的樣子。

    母親的心瞬間融化了,甄氏的淚笑著流出來,輕輕喚道:“阿曜,我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