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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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心自陡然空出的地麵上掃過,一眼便發現了用人肉做盾牌正朝著箭陣中心跑過去的蒼玨。
昭華之前已告訴過她,萬殺陣唯一的破綻,便是陣法中心的陣眼,一旦進入最精準的方位,便可忽然消失,逃至百裏之外。
此人逃跑的本事真乃一絕。
蒼玨自然瞧見了陣中陡然生變的情勢,隔著箭雨旋流和屍首,一眼便對上黑心肅殺的目光。他微微心驚,慌忙扭過頭繼續朝中心的陣眼一溜煙跑去。
還想跑?
沒有了礙事的箭雨,黑心不過足見輕點,幾乎是瞬間便搶先到了靠近陣眼的前方,雙手環胸,似笑非笑地看著跑得氣喘籲籲的蒼玨,“你跑不掉的。”
蒼玨扔開手中的人盾,眯著眼道:“你非要如此步步緊逼?”
黑心看著他冷聲道,“你逼流光君使墜崖的時候亦沒見你心慈手軟。”
閻流光?”蒼玨顯然沒有預料到會在這個時候聽到這個名字,呲了一聲反問道,“你就是為了他?”
是又怎樣?”黑心抽出鎖魂鏈,卻第一次用以對付曾算是同僚的‘自己人’,眼底沒有一絲遲疑,“其實為不為了他都一樣,像你這樣的人留在世間終究是個禍害,我若不除了你,怕是天下蒼生都不得安寧。莫怪我心狠,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蒼玨麵露譏笑,“彼時在生死崖上,是你自己鬆開了手,與我何幹?”
黑心一聽此言臉色刷白,腦中又一次掠過閻流光含笑墜入崖底的景象,心底又痛又急,不禁怒火中燒:“分明是你指使白羲將他推下懸崖,如今還倒打一耙,若不殺你實在難解我心頭之恨!”
她一把舉起鎖魂鏈,如疾風驟雨般揮了出去。蒼玨心傷未愈,哪經得起黑心一鞭,當即被鏈條帶起的狂風狠狠卷起,又猛地砸落在地。他吃痛地爬起,看著黑心的眼神滿是陰翳,“你已殺了白羲,大仇已報,還來尋我做什麽。”
她冷冷一笑,“我管是你還是白羲,總之有份害他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蒼玨麵色有些古怪,瞅了一眼亦已飛身跟來的昭華,忽而大笑道:“昭華,你我相識交手亦有數千年不止了,可知我曾經何等羨慕你。你有尊貴的出身,萬人景仰的身份,亦有過人的天賦和法力,無需吹灰之力便坐擁戰神之名,而這些都是我耗費無盡的歲月也未必可以追趕上的。隻是如今,你曾費心守護的小徒弟已變了心,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孤家寡人一個,同我又有何區別?依我看,倒還不如我,既活著不暢快,不如死後灰飛煙滅再不見這世間的種種不順心。”
黑心冷哼,“死到臨頭了,還要妖言惑眾。”
蒼玨看了眼那幾乎已近在眼前的陣眼,反笑道:“人常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同你師父雖生來就不對盤,但到底認識了這麽些年,有些話他不好意思問,眼下憑著這些交情我想替他問一問,你可想清楚了,自己的心裏究竟有誰?”
這話問得有些突兀和直接,黑心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昭華,卻見他也正轉頭看過來,目光兩廂碰撞之下又慌忙轉過臉,麵無表情道:“我心中屬意誰關你什麽事?”
蒼玨大笑,“我瞧你是自己也拎不清楚,還要裝腔作勢。”
要說裝腔作勢,誰能比得過你?”黑心冷道,“別想多說廢話拖延時間,你我之間的賬是到時候清一清了!”
話音一落,她舉起鎖魂鏈就朝著蒼玨的腦袋一口氣呼了過去,對方有所防備,使盡全力向後一翻,剛剛好擦著旋風躲過,隻是瞧他此時的身手方知他果然已不剩多少法力,隻是這般便應付得十分勉強。
黑心欲乘勝追擊,卻見他突地抽出石心鏡,擋在胸前,似是想開口說幾句有震懾力的話,卻又大咳不止,嘔出幾大口鮮血。
她冷眼看著,說道:“這拿出石心鏡嚇唬人一次兩次就夠了,多使了就沒人信了。要有膽子你便真抽了那塊破布頭,藏著掖著怎配得上你曾經的赫赫威名。”
蒼玨未理會她的冷嘲熱諷,還真抽走了蒙在鏡麵上的黑布,一下子便露出了一直活在傳說中的石心鏡。隻是乍一看同那曾照過黑心真身的照妖鏡也差不多,樣子古樸無華,並不起眼,唯獨在鏡身上鑲嵌了幾塊五彩斑斕的神石,方顯得沒那麽掉價。
想必上古之神都十分勤儉,並不大喜歡奢華之物。
此刻蒼玨緊緊握著鏡子的手柄,鏡麵則麵朝地下,而後看著黑心微微笑道:“要論輩分,你叫我一聲爺爺都不為過,你對我諸多言語不敬我尚且忍了,可卻容不得你瞧不起我。記得我之前曾同你說過,此戰天時地利俱全,若我還是敗了,隻怨本尊時運不濟,屆時自斷魂魄,亦無需再重去人間走一遭了。這話我不是說說而已,石心鏡的反噬算的了什麽,之前不用隻是不到時候,如今既然可以拉個墊背的,我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黑心神情微變,昭華卻上前一步將她擋在身後,“蒼玨,石心鏡的反噬非比尋常,以你如今的修為,強行催動石心鏡,怕是會魂魄聚散再無輪回之日。”
蒼玨自嘲一笑:“我的封印不解,縱然再有輪回轉世的機會又如何?成王敗寇,輸便輸了,難不成你還希望他日我能再卷土重來?”
他說得雖灑脫,但明眼人一聽便知這話裏頭藏著不甘心,黑心正要說話,昭華卻搶先一步道:“你若肯放下心中執念交出石心鏡,本座可以同天帝商議留你一命,暫將你關押於西天之境,待你摒除魔念參透大道自會再將你放出來。”
蒼玨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他一眼,“真的?”
本座從不妄言。”
蒼玨點頭,舉著石心鏡的手漸漸垂落至身側,似是被說動了,隻歎了口氣道:“也罷,時也命也,你若真能說服天帝老兒,我便隨你去西天之境。”
昭華道:“你隨我一道麵聖,本座自會為你陳情。”
好吧,你帶路。”
他作勢挪了兩步,想要靠近昭華。黑心一直冷眼旁觀,心下不免狐疑。他之前為了逃走費盡心機,被抓住後又一副大義凜然勘破生死的模樣,而如今竟又被昭華的三言兩語勸服歸降。像這般前後言行不一心機狡詐的人,哪裏能相信他真有會摒除魔念踏入正道的一日,還不知道又是在打什麽鬼主意。
如今的她一腦袋熱血,根本來不及細想太複雜的東西,隻憑著本能行事。當即揮出鎖魂鏈攔住他的去路,冷聲道:“他說饒你一命,可我並沒有答應。今日既是來取你狗命的,我便不會放你離開這裏!”
蒼玨看向昭華,冷聲一笑,“這便是你的誠意?”
昭華皺眉,“黑心,眼下不是你胡鬧任性的時候,退下!”
黑心卻仿若未聞,固執地舉著鎖魂鏈擋在中間,眸中的戾氣逼人,根本無從掩藏。不等他二人有所反應,已迅速揮著鎖魂鏈縱身撲了過去。這一次她運轉起畢身魔血,周身魔氣大漲,乍一看宛若一團黑色的火焰縈繞四周。蒼玨見狀大驚,急忙轉身就跑,昭華一個飛身至她跟前,掌間蓄力,強行格開她已揮出的一鞭,雖說及時攔下,卻也被這霸道的內力給震得退後一步。
他知道如今的她已今非昔比,可沒想到眼下就連自己若想打贏她怕是也並不容易。
黑心不妨被攔下,挑眉道:“你這是要幫他對付我?”
昭華沉聲道:“黑心,你身為冥府拘魂使,理應知道天道昭昭善惡有報。他犯下罪孽,自然有天道懲戒。可倘若如今他已萌生退意,你卻還要步步緊逼取他性命,那這便是行惡,天道亦不會視而不見。”
此人卑鄙狡詐作惡多端,哪裏會真的誠心改過!你居然也會相信?!我看他不過就是想留著性命好日後再作圖謀,”黑心冷道,“倘若殺了此人還要受天道懲戒,那也隻能是天道瞎了眼。”
休得妄言!”
黑心定定地看著他,忽的淺淺一笑。
師父,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她許久沒有這樣喊過他,即便在八百多年前,她也早已改口喚他胥離。如今再從口中說出這兩個字,並不如想象中那般艱澀,反倒順理成章。而昭華乍一聽到這句話也不由一怔,心底無端慌亂起來,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拉她,卻被黑心不露痕跡地躲了過去。
從前到現在,無論是她喜歡的或是不喜歡的,他幾乎都由著她的性子來,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星辰,怕是他都會隨手摘下送給她。就算是師徒期間,他亦不大管束她,隻要日常功課做完了就可以隨意偷懶,寵溺得幾乎在當女兒養。可再怎麽鬆泛,他亦有他的底線,那便是不可辱沒至高無上的天道。
猶記得有一次她信口胡說,說這天道看不見摸不著,哪裏有那麽靈,犯些小錯總不至於真被抓著小辮子不放吧。
那一次,他足足罰她不吃不喝麵壁思過三個月。
她也曾試想過,倘若當初在她被眾仙汙蔑排擠生出魔心後他能來得及趕回來,結局是否會不一樣?
是會為她抗衡仙界救她於水火之間,還是會厭惡她的魔身親自清理門戶?
結果是怎樣,她不敢深想,或許他會同對待蒼玨一樣,將她關在某一處無人知道的角落,任她受盡時間無盡的摧殘,隻為洗幹淨那仙界避之如蛇蠍的一身魔氣。
她自認不偷不搶、不爭不怨,世人卻因她的出身而容不下她。天道倘若有眼,為何要眼睜睜看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盡譏諷磨難?既然天道不幫她,她為何還要信奉天道?
說到底,她同她終究不是一類人。
縱然一切重來,她亦不可能同他攜手到老。
黑心緩緩閉上眼,又睜開,“你果真不讓?”
昭華微微凝住眉,看著她並未回答,身體卻絲毫未作讓步。
那麽——”她舉起拘魂鏈,“得罪了。”
也不等他有所動作,她已揮著拘魂鏈迎麵打了過去,昭華有一瞬間的怔忡,但很快便反應過來,急忙提起腳尖向後極速掠開。而眼前的地麵上,被她狠狠落下的鏈條掃出一道極深的溝壑,霎時間塵土四起。
她抬起頭,隔著揚起的塵土又迅速揮下第二鞭。
昭華終於明白她此番是下了狠手,絲毫沒有手下留情。他不願傷她,或躲或擋,隻是一昧防禦。但饒是如此,依舊被不斷落下的拘魂鏈赤焰掃過裸/露在外的皮膚,形容十分狼狽。
此處腹地離通明殿和其它幾處山頭有些距離,雖說聽不清裏頭幾人到底在說些什麽,但箭陣中一再發生的變故卻也可看個大概。尤其是黑心以一人之力停住箭陣,使得陣內所有死物皆可任她驅使的那個場景,真是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如今又見她同昭華上神打了起來,且看這對招的架勢,上神怕是也沒什麽勝算。
這外頭的幾波人心思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不焦急難耐,唯恐這昭華上神失手輸給顯然已入魔頗深的黑心。畢竟瞧她那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戾氣模樣,縱然蒼玨死了,怕是很快也會出現第二個大禍害。
正當眾人將視線都聚焦在黑心同昭華身上時,幾乎無人發現那個罪魁禍首正握著石心鏡悄悄往陣眼的地方跑。眼看陣眼越來越近,蒼玨不由露出笑意,卻不妨忽有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大喊道:“你們別打了!蒼玨跑了!”
抬頭一看,是青娥公主,且猶嫌事情還不夠大,竟飛身衝了下來。
他暗罵一聲,再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黑心和昭華已尋聲追來,趕忙催動體內那點僅剩的真氣,加速朝陣眼的位置飛去。黑心冷笑一聲,鬆開五指,將手中拘魂鏈用力甩了出去,一把卷住蒼玨的腰身,回手一拽,硬是將他拖了個背朝黃土麵朝天。
為了不再拖延時間,她一麵使勁拽,一麵朝蒼玨的位置縱身撲過去,而另一隻手掌已蓄滿赤焰,隻待一到跟前便拍向他的天靈感。
蒼玨見狀大驚,想解開腰上的拘魂鏈卻無果,反倒越纏越緊,情急之下也下了狠心,忽的大喝一聲,將手中石心鏡猛地擲向天空。鏡身先是在空中不停翻騰旋轉,直到快接近地麵時才以鏡麵朝下地角度直直墜下,恰巧從黑心頭頂落了下來。
石心鏡似是感覺到了人影,本古樸的鏡身忽然發出一道七彩的強光,足以將整個暗沉的天空都照得透亮。黑心下意識地想要抬頭看,卻聞身後的昭華大聲喊道:“不要看!”
隻是石心鏡下落的速度太快,眼看著已快砸到腦袋上,黑心反手一揮欲出掌擊落鏡子,卻不料此物興許是因上古神器的緣故,根本不為所動。千鈞一發間,身後忽有一隻手攀上她的胳膊,先是用力一拽,緊接著頭頂上一片黑影罩下,抬頭一看,昭華不知何時已撲了過來,將她整個擁住,按壓在懷裏。
黑心知道他這是想用自己的身軀為她擋下石心鏡,想要掙脫開,卻又被他出手死死摁住,頭頂上是他已幾近嘶啞的聲音,“別動,別抬頭。”
眼前一片刺眼的強光,就算不抬頭亦被此光紮得睜不開眼,耳邊蒼玨囂張的大笑聲混著風聲鑽入耳中:“本尊就算是死,也要拉你們兩個墊背的!”
墊你爺爺的!
黑心催動魔血,想著就算真要死,也不能放過蒼玨。正要使勁推開昭華,卻又聽蒼玨大駭一聲道:“你你!你要做什麽?!啊——!!”
這一聲叫得詭異且驚駭,直讓人聽了寒毛直豎,還不等她探出腦袋,昭華已率先鬆開桎梏。她得以重見天日,睜開眼卻見石心鏡麵發出的光芒比此前更甚,灼得人一時看不清發生了什麽事。
而此刻陣外卻忽然傳來王母嘶聲裂肺的叫聲——
青娥!”
青娥公主?這又關她什麽事?
待眼睛適應強光後,終於看清了眼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本該墜落在她同昭華頭頂的石心鏡,不知何時已到了青娥的手中。隻見她手持鏡柄,立於蒼玨之前,鏡麵散發出的七彩流光盡數籠罩在蒼玨的身上,透過光線,可以看見他臉上那幾乎恐懼的神情,以及已經逐漸石化的軀體。
彩光漸漸退散,蒼玨雙手伸向前方,似還想在最後一刻阻擋,可石化的痕跡已極快地爬上他的眉梢,最終淹沒過頭頂,赫然成了一方永遠不會再動的石像。
黑心被眼前之景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來,看向昭華,他亦是沉眉不語。
傳聞石心鏡可使人凍住心魂化為石像,如今親眼所見,方知傳聞不虛。可傳聞又言,持鏡傷人者亦會遭其反噬,即便心魂不滅,也必然經脈俱斷形同廢人......
就在此時,一身緋衣立於中央的青娥轉過身看向他們,忽而一笑,“本公主......是不是算做了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