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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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頭青絲隨風揚舞,額上本生出的墮仙印記浮光一閃,竟消沒了痕跡。黑心不知該作何表情,正欲說什麽,卻見她忽的麵色一白,緊接著吐出一大口鮮血,恰巧落於石心鏡上,本還有些餘光的的鏡子倏然彩光一閃,宛若回光返照,瞬息後便如同委頓般失去最後的光澤,悄然沒了聲息。

    鏡子砸落在地,青娥亦支撐不住軟軟倒地,昭華急忙飛身上去一把扶住,迅速出手在幾大處穴道上點了一番,沉聲道:“我已封住你幾大脈絡,先不要強行運轉真氣。”

    青娥被他攬在懷裏,雙眸微垂,似乎在極力克製石心鏡帶來的反噬痛楚,額頭上的汗珠不停掉落,好半天才強笑道:“你瞧,此生還有機會被你擁在懷裏,可見就算是死,也值得了。”

    昭華皺眉,“公主不要胡言亂語,天帝必會為你尋來最好的靈藥,以你的修為,未必會傷及心神。”

    青娥笑了笑,“心都已經傷過了,哪裏還會懼怕這點傷。”

    這話意有所指,那日青娥穿著一身紅色嫁衣孤零零地立於瑤池宮殿的中央,麵容精致,翹首期盼著她的新郎能如約前來迎娶她,可等來的卻隻是絕望。如今她亦穿著一身緋衣,身受重傷,卻終究是如願地躺在了她最愛的男人懷中,不知是喜是悲。

    昭華似有觸動,卻依舊默然不語。青娥卻又道:“從前是我太傻,明知你不喜歡我卻還要死賴著,犯下了太多錯,你不要怪罪我。”

    昭華歎息一聲,道:“我不曾怪過你。”

    那......那便好。”

    饒是昭華已為她封住經脈,可這反噬之力還是極其霸道地衝破阻滯,強行逆轉過青娥的體內血脈,引得她又連連吐出幾口鮮血。

    昭華眸中憂色一閃而過,趕緊同她掌間相對,欲輸些許真氣給她減緩痛楚,黑心見狀亦想效法,昭華卻出手阻攔,隻抬頭看了她一眼,卻並未說話。

    喔,是了,如今青娥已回歸正道,而她身負魔血,體內真氣不一,自然不好隨意輸送。

    她有些訕訕地收回手,卻不妨青娥又忽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張了張嘴似是想說話,卻因痛楚而不得不停了下來,臉色幾乎白的嚇人。黑心從未見她這副模樣,心裏難過的很,怎麽說她亦是高高在上的仙界公主,縱然曾經入魔,也從未受過這麽大的苦楚,且這次若非是她,恐怕化成石像的就該是自己了。

    恍惚間她又想起當年青娥曾手把手教自己認字的畫麵,彼時她初化人形,還沒怎麽開竅,常常氣得青娥拂袖離去,可轉天她又認命地回來,繼續一邊罵她又一邊教習。說到底,她身為公主雖不掩任性傲慢,可骨子裏真真切切是個不錯的姑娘。

    正想著,袖子忽的一動,青娥已掙紮著說了幾個字:“我有話要說,你......你湊近些。”

    黑心趕忙湊近了些,輕聲道:“你先不要急著說話,等好全乎了我慢慢聽,你若是想打我罵我殺我,都隨你。”

    青娥卻搖了搖頭,隻看著她問:“你可還記得......在萬仞峰頂,你為了讓我救下昭華和流光,曾......承諾過我什麽?”

    此話問出口,昭華不由一怔,也看向黑心。

    黑心的神情掠過一絲不自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彼時她答應青娥,隻要她肯出手救下昭華同閻流光,她便不會再同昭華有任何交集。此計雖為權宜之策,但她心中亦是下定了決心,既然答應了,便一定會做到,後來在神女峰重遇之際她亦再三做過保證。隻是不知道這個時候她忽然提起此事做什麽,是怕她不守信麽?

    為了安青娥的心,她又一次承諾:“你放心,我說過的話自然會做到。你若還不放心,待確認你無虞後,我立刻就離開這裏,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青娥鬆開她的袖子,改抓向她的手腕,使勁全力支起上半身,目光前所未有的堅定,“此前你所承諾過我的......全部不作數!我要你答應我,這一生,除非你死,否則永遠不要離開他!”

    黑心懷疑她是不是疼糊塗了,故而張了張嘴並未應聲。青娥見她狐疑,不由苦笑,“我已想通了,縱然你將昭華讓給我,他也不會喜歡我,與其三個人都求而不得,倒不如你二人得償所願,我亦會歡喜的多。況且——”她又微微垂下頭,看不出眼中的情緒,“我此番是死是生都未定,還拿什麽來喜歡他。”

    此話說得讓人心頭一酸,黑心何嚐不知她對昭華用情至深,如今說出這番話該是下了何等決心。

    她不由歎息,反手握住對方已纖細地近乎透明的五指,並不避諱亦在場的昭華,再一次說道:“不管我同他曾經如何,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眼下,還有以後,我都不可能再同他在一起。至於能否改變他的心意,就要看你自己。若你還這麽半死不活地說些喪氣話,隻怕就算不是我,亦會有旁人來同你搶。你可得想好了,是好好養傷再圖日後,還是就此駕鶴西去將他拱手讓人。”

    她本意是想下一劑猛藥讓青娥重拾鬥誌,誰料這藥量似乎下得猛了些,青娥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異,像是想說話,卻又極痛苦地捂住心口大咳不止,接著咳出一口血後竟又昏厥了過去。黑心嚇得手足無措,也不知是反噬的緣故,還是自己把她給氣暈了。

    事到如今,昭華自然也已猜出她二人之間究竟有過什麽交易,皺著眉抬頭掃過黑心一眼,正欲說話,箭陣內忽有異動,扭頭一看,是幾大天將攜眾天兵飛入陣中,呈環繞包圍狀站定後,朝著他拱手道:“稟尊上,王母派我等前來接應青娥公主。”

    黑心有些奇怪:接應公主一人需要這麽大的陣仗?

    昭華亦微微皺眉,但並未說什麽,隻點頭道好,並將青娥遞了過去,囑咐道:“她傷勢不輕,本座雖為其封住經脈,但似乎不大奏效,你等帶她速回通明殿,興許太上老君會有辦法。”

    其中一名天將上前一步將已昏厥的青娥公主接了過來,有些遲疑道:“尊上不同我等一道離去嗎?”

    昭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若有深意,“本座暫時不走,你們還有事?”

    眾將互為對視一眼,黑心被他們明目張膽的使眼色給弄得摸不著頭腦,倒是昭華不露痕跡地微微退後一步,移擋在她的身前。忽而,其中兩位看似階位不低的天將朝著昭華的方向低頭抱拳道:“尊上,得罪了!”

    還不等反應過來,那兩位天將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縱身撲了上來,她正要防備,卻見那二人並不是衝著她而來,反倒是一左一右落在昭華兩側,伸出手似是想擒住他。昭華自然也不會傻站著讓人逮,當即出手格擋。隻是看招式這兩廂似乎都不想傷及對方,出手間難免滯緩,不像是抓人,倒似過招。

    這番變故看著黑心莫名其妙,這就算要抓,也該是抓她啊,這自己人打自己是怎麽回事?

    然而這人好端端的果然不能咒自己,這腦子裏的念頭剛一閃而過,其餘些沒上前湊熱鬧的眾天兵天將竟同時祭出看家寶貝,或刀或戟,招呼也不打一個,從四麵八方齊刷刷的揮出幾道強勁流波,自上而下地朝著她迎麵劈了過去。

    黑心終於明白過來,那二人不是不對付她,隻是想拖住昭華這個幫手,好讓其他人心無旁騖專心揍她一人。

    如此迂回的戰術,不似這些武將能想出來的。她不免冷笑,某些人實在是太看得起她了。

    眼前數十道波光同時淩空砍來,她也不想浪費時間,直接祭出鎖魂鏈,以左腳為軸心,迅速自原地旋轉了兩圈,鏈身上的赤焰隨之甩出一道極大的圓弧,生生將波光擊散。隨後腳尖一點躍上半空,嫣紅色的廣袖於狂風中倏然一揮,一股淩厲霸道的氣流卷著順著風勢滾滾而去,將還未有所防備的眾人掀了個底朝天,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紛紛吐出一口鮮血。

    黑心立於雲端,居高臨下望著底下,冷聲道:“我同你們無冤無仇,並不想傷人,煩請各位將軍從哪來回哪去。若是真有人下令讓你們殺了我,不妨讓她出來同我會一會,這些陳年舊賬也確實到該重新算一算的時候了。”

    她這番話說得抑揚頓挫,四麵山頭的人自是聽得清清楚楚。王母倏然變色,眸中一抹狠色閃過,正欲抬手,卻被身旁之人又輕輕摁住,轉頭一看,正是天帝。

    此事非同小可,亦無追悔之法,不如再等等。”

    她素知天帝仁慈,遂道:“陛下,非本宮狠心,隻是如今她身負後卿之魔血,三界之內怕是已無敵手,且她對仙界素來心懷怨恨,若不及時鏟除隻怕後患無窮!”

    這......”

    陛下,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她成為第二個蒼玨,再一次令仙界立於危牆之下麽?!”

    天帝沉吟片刻,緩緩鬆開手。王母立刻轉頭望向陣內,抬起右手輕輕一揮。眾將立於低處,自然一眼便望見這個訊號,黑心倒也看見了,就是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意思,便不耐道:“還有什麽招一道使出來吧,這麽鬼鬼祟祟的使手勢是怎麽回事?”

    可這幾位將軍倒不似要立刻執行的模樣,眉目間有些猶豫,這倒讓黑心有些稀奇,心想這該不會是打算使什麽陰招吧?

    然而這份猶豫並沒有持續太久,隻見其中七位天將迅速分列而出,亦一躍而起,排出一個類似七星北鬥陣一般的陣法,恰巧將黑心圈在其中。

    她不明就裏,隻當是換了個新鮮的打法,正暗暗觀察,卻不妨他們七人忽然撤去手中兵器,各個手執一根細短的繡花針,以針尖朝外的角度齊齊對準她。

    這五大三粗魁梧有力的武將卻拿著繡花針,真是既滑稽又詭異。

    黑心輕笑:“眾位是打算改行當繡娘了麽?”

    眾將不理會她的調笑,對視一眼後齊刷刷擲出手中的細針。自七個不同的方向朝著她周身上去七個不同的部位極速飛來!

    黑心如今身負魔血,經過此前幾戰後頗有些目中無人,隻覺得幾根繡花針能成什麽氣候,就算真被紮一下也不過就是流點血,有甚好懼的。隻是直到細針飛至眼前,她方看出那並非真的是繡花針,而是尖頭略細尾巴粘了塊小圓片的細短釘子,方才因離得太遠才錯認了。

    釘子?

    電光火石間,她總覺得哪裏不對。正當此時,剛脫開身的昭華已飛身趕來,見到此狀臉色前所未有的慘白,大喝一聲道:“快躲開!”

    黑心本就覺得蹊蹺,如今聽到昭華的聲音自然猜出這釘子怕是有些來頭。於是也不敢硬接,急忙於空中幾個側身躲過。可哪裏想到,這釘子像是長了眼睛,她躲到哪,這玩意就跟到哪。雖說追擊的速度不算快,可這麽被幾根釘子追著跑也委實有些狼狽。

    就這麽躲了幾個來回,她亦有些惱,心想躲不過我抓著它總可以了吧?故而索性也不跑了,瞅準時機猛地一個回身,朝著兜頭飛來的兩根細釘徒手一抓,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哈!也不是很難對付啊。

    黑心有些洋洋得意,正打算再將其餘細釘也一道攔下時,忽聞被那七位天將齊力阻擋住的昭華急聲道:“鬆開!快把消魂釘扔了!”

    消魂釘?

    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當初在瑤池仙境中東湖仙君欲置她於死地時仿佛提過此物。雖說不大了解有何用,但既是東湖那個小人提議的東西,怕是有些厲害。她急忙鬆開手欲甩脫此物,可甩了幾下卻見那釘頭紅光一閃,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不等甩開已蹭的一下鑽入掌下肌理,手心倏然一痛,餘光一閃,細釘已徹底不見。

    這番變化黑心始料未及,隻這分神的一會工夫,又陸續有三根細釘分別鑽入她的小腿、胳膊和肩頭。

    本還有些懵的她尚來不及弄清楚狀況,忽的心口一縮,嘔出一大口黑血,一陣猶如千萬隻螞蟻自肌理血液中啃噬的痛楚席卷而來,霎時自雲端狠狠跌落而下,疼得滿地打滾。

    僅剩的那兩根細釘亦迅速俯衝而下,直直朝著她心口的位置飛去。

    昭華一記龍靈掌拍下,瞬間殺出一條血路,一個縱身飛快躍至她的身側,一把擁住她背過身,企圖以己之身為她當下最後兩根消魂釘。

    尊上不可!”

    眾天將被眼前這一幕嚇得不清,急忙喊了一聲“收”。

    那兩個釘子似是認主,有人阻擋在前,亦不著急進攻,隻晃晃悠悠地停在半空不進不退。此刻聽到撤回之令便倏地調轉方向飛回至其中一位天將的手中。

    黑心從來不知世間還有這麽讓人急於死去的疼痛,哪怕此前被白羲一掌打得經脈俱碎都未曾有過這樣讓人想死的衝動。那遊走在肌理血液間的疼痛,像是數百排的鋸齒,又似是上萬隻螞蟻,正飛快地啃噬吞咽著她的血肉,不過幾個彈指間,仿佛已席卷過她體內大半的血肉,疼得人隻想一腦袋磕上石柱,震個粉碎。

    她這麽想,身體也的確是這麽做的,就像是隻無頭蒼蠅,幾次掙脫開昭華的懷抱欲往低頭撞。可一次又一次被他給拖了回去,死死摁進懷裏。

    耳邊隻不停傳來絮絮叨叨惹人生厭的聲音——

    你不會有事,本座亦不會讓你有事!”

    疼痛來得太迅猛,黑心本還有力氣掙紮,可片刻後連舉起手的氣力都沒有了,隻軟軟得倒在昭華懷裏,任由噬心蝕骨之痛在體內橫衝直撞。

    昭華死死握住她的手,想要輸進些許真氣試試,可發現此舉隻是徒然。黑心額間的蓮花印記已開始若隱若現,本縈繞於周身的淡黑色魔氣亦逐漸開始消散,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溫熱的手心正慢慢冷卻。

    他知道,這是消魂釘起作用了。

    但凡全身上下被釘下七顆消魂釘,渾身上下每一根經脈骨肉都會受盡非人的苦楚,直至魂飛魄散永無再凝聚之日。

    前一世,他不在她的身旁,隻能從旁人的口中得知她縱身跳下誅仙台的事實。彼時深受打擊,亦責怪自己未能盡責,隻求可以盡快找到轉世重生的她再護一世周全。

    而今——

    看著她已蒼白的幾近透明的側顏,他不由慘然一笑。

    此生他就在她的身旁,卻依舊未能更改結局。

    終究是他的執念害了她。

    忽然,他噗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五髒六腑俱猛地一震,擁著黑心的身體亦不由歪了一下。

    尊上!”

    那幾名天將急忙上前,可還未趕至他跟前,便見上神廣袖一揮,一道強勁的狂風刮過,將他們盡數掀出數丈之遠。而他自己則抱著黑心縱身飛出陣外,幾乎是風卷殘雲般的速度飛至通明殿前。眾守衛天兵見他來勢洶洶,下意識便上前阻擋,卻統統被他一掌揮開,猶入無人之境般直闖至天帝同王母跟前,一雙淺淡至極的雙眸掃過他們眼底掠過的一絲驚慌,忽而撩袍半膝跪下,以極輕卻不容拒絕的聲音開口道:“吾懇請天帝救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