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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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她尚未幻化人形前,便是一株蓮花的模樣,悠然自得地躺在蒼山夢澤小院內的一方池塘中,開著繁複豔麗的花瓣,偶爾調皮地在碧波池水中打轉戲耍。偶有仙君上門拜訪,見了池中之景都不由感歎:“此花嫵媚嫣潤、嬌俏迷人,隻可惜了,是朵來曆不明的黑蓮。”
黑蓮麽?他看倒不見得。
仿佛更似豔紅赤誠倒了極致,方有了這派如水墨般濃鬱的顏色。故而,他為其取名為——赤顏。
隻是他從未想到過,她的個性也猶如她的名字一般,明豔率直,似一團最熾烈不過的火焰,同這個沉悶拘謹的仙界如此格格不入。興許,當初放任其在昆侖山自行生長於她而言才是最好,可以如其它靈物一般,吸收天地精華,天大地大無人束縛,可以肆意笑肆意哭,再無人搬弄是非引她入魔。
然而,機緣巧合轉世於冥府長大的她,似是更出人意料,原本天真率直愛鑽牛角尖的個性不見了,多了幾分柔和圓滑,也多了幾分堅韌淡然。這樣的轉變,起初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然而時間久了,方知此時的黑心,才是最好的她。
就這麽靜靜地凝視著憶及往事,卻見她的臉色忽紅紅忽白,眉頭緊緊地皺起,身體顫抖不止,額頭到發間已被汗水浸濕,似是極為痛苦。他心下一凜,忙要上前細看,忽的,她倏然睜開雙眼,眸底一片水紅色,蹭的一聲從床上坐起。
黑心?”
此刻的黑心像是根本不認識他,聞聲扭頭看過來,突然伸出右手一把掐住的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擰。倘若是普通人,早一下子被擰斷了脖子。昭華雖猝不及防,然還是迅速格擋開,順勢抓住她的手腕,“黑心!是我,昭華!”
她滿目通紅,根本聽不進任何話,急忙又揮出另一掌。昭華不欲傷她,隻能鬆開手向後閃躲。太上老君聽見動靜趕來,一瞧見這情形有些傻眼,“怎麽還打起來了?”
昭華顧不得說話,隻能一邊躲一邊想辦法製服她。可黑心如今體內又是魔血又是神力,撕扯之下痛得已失了本性,隻憑著本能一昧進攻破壞,根本不給昭華製住她的機會。老君在旁邊瞅熱鬧還瞅得津津有味,嘖嘖道:“不錯啊,已然能站起來打人了,說明混沌丹起作用了。”
昭華在黑心突然暴起的襲擊下還來不及思考,如今聽老君一提醒方回過神。五根消魂釘釘入,三魂七魄不說少了個全,但至多也就隻剩一魂兩魄,就這樣的情況根本不可能蘇醒,更不用說跳起來出手殺人。眼下這個情形,隻能說明混沌丹已將她的魂魄修複了七七八八。
黑心又是跳起來擊出一掌,霎時把老君的煉丹爐給打了個粉碎,裏頭正煉製的丹藥瞬間跟天女散花般全飛了出來,砸在地上,有的稀爛有的直接便化了水。老君這時笑不出來了,一副火燒眉毛地樣子跳腳道:“臭丫頭!你敢打碎我的寶貝!”
他可不會心疼她,直接一把甩出拂塵,一記白光閃過,直接打在黑心的後腦勺上,隻聽悶哼一聲,便見她軟軟倒地。
昭華急忙上前扶住,太上老君也跟著跑到跟前,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查看,臉色微微一變,“不好,魂魄雖修複的差不多了,隻這混沌丹裏的神力似乎後繼不足,並未將其體內的魔氣逼出,反倒引得魔血大盛,兩廂抗衡下倒是魔氣占了上風,故而才這般突然神智失常不受控製。若是再放任下去,隻怕......”
昭華凝眉,“會有什麽後果?”
老君抬頭看了他一眼,“再這麽下去,要麽是她承受不住兩股力量的撕扯而死,要麽——就是被魔血控製,從而六親不認殺戮成性。”
昭華略一沉吟,當下扶黑心坐好,自己則盤膝坐在她的身後,單掌覆於她的後頸處。老君見狀大驚,“上神,尋常仙力尚且難修,你這神力更是萬年難得,她此時的身體興許是個無底洞,這麽輸下去也不知什麽是個頭,你可萬萬得想清楚啊。”
他根本不聽勸,話都懶得多說一句,直接閉著眼開始輸送神力。
老君:“......”
他就知道是這個結果,還嘴欠多勸什麽,不如趕緊收拾收拾他的煉丹爐,看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
約莫過了一刻,等老君收拾完再轉回來時,果見黑心的氣色好了不少,再也不是一陣紅一陣白,緊皺的眉頭也慢慢鬆了下來。他趕忙又拉住她的手腕細細查看了番,鬆了一口氣,忙道:“快些停手吧,魔氣已經逼退了,你再輸下去,她怕是也承受不住。”
昭華此刻麵色略顯蒼白,聞言終於罷手,有些不確定問道:“果真已經盡數逼退?”
老君吹胡子瞪他,“你這是在質疑老夫?”
昭華同他多年至交,自然知道他醫術亦十分高明。如今大事已了,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不敢。”
太上老君也不等他再開口,直接從一旁的多寶閣上取下一方小小的錦盒,打開後取出一枚赤金色的藥丸左瞧又瞧,十分心疼的模樣,但最終還是撬開黑心的嘴塞了進去,痛心疾首道:“一遇到這丫頭就沒什麽好事,打了我的煉丹爐不說,還要吃我的還魂丹,上輩子我定是欠了她的。”
昭華見他滿腹牢騷,不由失笑,“可不是欠了她麽,當年你可沒少偷喝赤顏釀的桂花酒。每少一壇,她總還疑心是我喝了,害我為你背了不少黑鍋。”
提起往事,老君亦露出笑意,“這丫頭總說這酒是釀了給你們大婚設宴用的,後來知道是我偷喝了,上門罵了老夫好幾次。也虧得老夫的守門仙童還算得力,不然這煉丹房怕是得給她掀個底朝天。”
這話甫一出口,昭華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許久後方道:“興許是天意,這酒終究沒有派上用場。”
老君自知失言,也不知如何安慰,隻問道:“此後你究竟有何打算,難不成真要離開仙界?這丫頭醒了老夫怕是哄不住她。”
昭華淡笑:“我早已生出歸隱之心,隻是俗事牽掛,一直未能成行,如今倒恰好是個契機。至於黑心,你大可放心,她早非當年的赤顏,縱然沒了我,依舊可以活的好好的,絕不會惹事糾纏。隻是曆經世事,我始終擔心她會為前事所累,還是煩請老君再舍出一顆散塵丹,好讓盡忘前塵往事,重新開始。”
這......你可想清楚了?”
他垂下雙眸,看不清其中情緒:“吾心意已決。”
老君聞言長歎,心知再勸無益,正要問他將往何處去,卻聽門外小童報聲道:“啟稟老君,有天兵自虛空之境崖邊發現流光君使,隻是如今昏迷未醒,天帝命人將君使送往此處,請老君救治。”
老君抬頭同昭華對視一眼,忙道:“快把人抬進來。”
待兩名天兵將人抬進來後,老君上前瞅了一眼,還真是閻流光那小子,不由嘶了一聲,朝著昭華道:“你能爬上來我不稀奇,他倒也有這本事,還真是沒給他老子丟臉。”
昭華看他一眼,又回頭看向黑心,唇角微斂,神情釋然:“興許,這便是天意。”
老君腦子裏沒那麽多想法,隻是揮退了天兵,細細上前查看一番後道:“命倒是大,心神似是受了一些戾氣所傷,但沒什麽大礙,怕是休養個數日就可以清醒了。”見無礙,心裏也鬆快不少,好歹可以和閻君那老家夥交代了。此時方好奇起來,扭頭問,“你們到底是怎麽上來的?不是說這虛空之境千萬年來並無人生還麽?”
我曾聽聞一件舊事,想必老君也曾聽說過,是有一位老仙君墜下生死崖幾日後又返回崖底的事。”
不錯。”老君點頭,“隻是這事已是老皇曆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更未傳下可以從虛空之境返回崖頂的隻言片語,老夫向來隻當樁軼事聽,聽過也沒甚留意。”
昭華道:“我本也不知其中緣故,然當魔界攻上虛空之境時,我忽而想通其中一件關竅。倘若尋常人清醒之時墜下虛空之境都無法再活著回來,為何那老仙君醉酒昏迷反倒可以平安歸來?”
老君年紀大了,跟不上他的思路,隻跟著問:“為什麽?”
吾也不知。”
老君眼皮一翻,正想罵人,卻又聽他繼續開口:“彼時魔界大軍壓境,又聽聞蒼玨手握石心鏡,局勢刻不容緩。我便想到一招假死,希望可以騙過蒼玨。然而我若隨意中箭而亡,隻怕以他多疑的個性並不會相信,隻有當我墜下虛空之境這般絕不可能生還的生死崖時,方有一線機會。”
老君咋舌,“所以你就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跳了?”
昭華微微一笑,“亦不算全無準備,至少知道若是神識清醒的跳下去必定不妥。故而在假意中箭後,我便封住自己的神識,在全然意識不清的情況下跳了下去。隻待到了崖底,方探出一絲神識查看周圍情形,卻見其餘墜下崖底的人皆浮在半空,雙眸緊閉,麵色卻並不蒼白,似隻是正在熟睡。我正欲再一看究竟,卻感覺那絲神識似隱隱有戾氣牽引,很快便被掐斷陷入沉睡。彼時我方知這崖底有一股戾氣,足以令本清醒的人瞬間陷入昏迷,且再也無法醒轉。故而我每次隻探出一絲神識往崖頂上飛,待這絲神識消失後便再探出其餘神識,終究得以對抗這股戾氣回到崖頂。”
他頓了頓,看向閻流光,“想必他亦猜透其中緣故,以同樣的方法飛回崖頂,隻是他傷勢太重,方會昏迷不醒。”
就在此時,本昏迷的黑心忽然嚶嚀一聲,眉頭舒展似是要醒。老君倒吸一口涼氣,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隻幹著瞪眼,不知是要等她醒,還是該一掌劈下再讓她睡個一兩個時辰。
昭華伸出手,“散塵丹。”
慌亂之下,老君也沒了主意,趕忙尋來這枚藥丸。本還想再勸兩句,卻見他毫不遲疑地將此丹塞進黑心的口中,然後以手為刃,斷下她一縷長發,緊攥於手間。
老君有些於心不忍,“我這藥可無解藥,這一旦服下便再無退路了。”
他低頭看向緊閉雙眸的黑心,緩聲道:“這萬載時光,吾曾寂寞如斯,隻因她的出現方有一絲鮮活。然吾強留過,也挽回過,卻終究害了她。吾如今別無所求,隻願她的餘生幹淨透徹,再無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