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結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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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輪換,鬥轉星移,轉眼五十年已過。

    經此大戰後,仙、魔、冥、妖四界皆受重創,不得不休養生息養精蓄銳,四海八荒內終於複歸平靜。這其中魔界自然不消說,損兵折將,連續兩任魔尊都相繼為石心鏡所殺,一時間再無作祟的可能。而仙界自然也好不到哪去,隨之所至,滿目瘡痍,要想將花草樹木日月星河全部修繕完畢,怕是起碼還得再費個一百年的時間。故而這段時間各大仙君仙娥也實在無暇遊山玩水,光顧著搬磚頭去了。

    其實本來也無需如此耗時耗力。自古以來,仙、神二界便是相互依仗穿一條褲子的,如今神界雖日漸式微,然其神力卻依舊無所不能,但凡仙界肯低下頭朝神界那僅剩的幾位諸神求以援助,這仙界的修複工程也無需如此進展緩慢。天帝同王母這一合計,自然不會有便宜不占,便厚著臉皮派了使者去求助了。但結果出人意料,本向來慷慨的那幾位碩果僅存的上神卻想也不想便拒絕了,拒絕的理由也十分冠冕堂皇——

    這是仙界的內務,我神界恕不插手。

    這個結果看來在意料之外,其實亦在情理之中。

    自神族日漸凋零之後,仙界仗著地大物博便逐漸生出一方獨大的心思,頗顯露出幾分不來往的態勢,神族本就有些不滿,隻因著往昔的情麵,再加上蒼山夢澤的那一點聯係,才不至於徹底翻臉。

    如今甚至有謠言傳出,昭華上神之所以離開蒼山夢澤銷聲匿跡,便是由於天帝的步步緊逼。不管是既成事實還是捕風捉影,神族自然逮著這理由便翻臉不認人了。

    偶有幾個初飛升仙的小仙童不明就裏提及此事,皆被掌事的仙君厲聲責備。自此之後,便再無人敢提起蒼山夢澤和昭華上神。

    於是本該風光綺麗的仙靈之地猶如颯颯秋風刮過,終歸死寂,而綠蘿白鶴等人也隻能黯然離去,各自依別。

    蒼山夢澤,終究成了一段不可言盡的傳說。

    興許是仙界沉悶太久,眾仙君仙將亦心生疲乏,天帝王母決定設宴一掃頹唐。此消息一出,四海八荒內的仙友皆不由一振,紛紛盛裝打扮趕來出席,於是這寂寞太久的鍾毓之地才終於開出一抹姹紫嫣紅之色。

    冥府閻君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辦完公務後便要動身,臨走前問了聲崔判:“流光出發了嗎?”

    崔判猶豫了下道:“君使尚未出發。”

    這個時辰還沒走?他當真比本座還忙?”閻君停下腳步,“他在哪?”

    這.......”

    閻君隻瞅了下他的臉色便知不用問了,揮了揮手讓他退下,自個則踩著風溜煙趕往豐城,在一處小院子裏把這不爭氣的兒子給揪了出來,上下掃了他幾眼,說:“你看你這出息,整天不務正業守在這裏,能把她看出花來啊?也不知道這是隨了誰。”

    閻流光笑了笑,然後吊兒郎當地朝他作了個揖,“兒子不才,但聽冥府的長輩說起過,我這長相雖說從了母親,但這性子還是最像父親不過。”

    閻君噎了噎,卻也沒再說什麽,轉身往外走,“快隨我走,別誤了時辰。”

    閻流光一臉莫名,“去哪?”

    閻君回頭瞪他,“不早就同你說過了今日要去仙界赴宴嗎!你這腦子鏽了五十年了,是不是該動動了?!”

    閻流光想也不想就拒絕,“不去。”

    閻君直瞪瞪瞅了他半晌,但隨即敗下陣來,歎了口氣道:“父君亦知你如今不愛上天庭,但此次是天帝點名讓你去的,你好歹陪為父去一趟,也算全了我的麵子。”

    閻流光皺了皺眉,“點名讓我去?”

    不錯。”閻君略一沉吟後道,“興許是為了你和青娥公主的親事。”

    聞言,閻流光險些沒嚇得跳起來,正要說話,閻君抬手打斷他,“你也別急,你的心思我還不曉得麽,隻是這是你自己的事,縱然不肯也要你親自去拒絕,往後這冥府的擔子亦要交到你手中,難不成還要為父替你出麵一輩子麽。”

    這是閻君頭一次如此鄭重地同他說那麽多話,閻流光不免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來。閻君輕拍了下他的肩頭,沉聲道:“走吧,莫讓仙界的人說我冥界之輩不懂禮數。”

    說罷,他禦風朝鬼門關的方向疾馳飛去,閻流光駐足回首望了下裏屋的方向,隨即掐訣召喚出烈火,急速追隨閻君而去。

    因沉寂太久,故而這場仙界的宴會是空前的喧囂繁鬧,幾乎匯聚了天地間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連一些閉關修煉的掌教都從各大仙山趕來,算是給天帝王母捧一捧臉麵。

    夜宴之上,周圍眾人皆言笑晏晏、觥籌交錯,天帝同王母亦與民同樂,坐在首席之上頻頻接受祝詞,十分怡然。閻君作為冥界之首,自然亦位列上席,隻坐在天帝下首,瞧樣子似乎也相談甚歡。唯獨閻流光心不在焉地坐在角落裏,也不聞弦賞舞,隻是舉杯獨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同他無關。

    如今,既不會有如東湖仙君那樣的小人出麵譏諷給他難堪,更不會再有她那樣的女子為他挺身而出。

    不過百年不到的時間,時移世易,桃花不在,人麵亦已全非。

    淺歎一聲,一仰脖子又飲下一杯。

    酒過三巡後,宴會終到尾聲,他以為這就算是躲過了,正抬著步子想偷偷先溜走,卻不妨席上的王母率先出聲。

    流光,你這是要去哪?”

    他硬著頭皮轉身,朝著上方拱手行禮,“稟王母,屬下是覺著有些悶,想出去透口氣。”

    不急,你先過來。本宮同天帝正與你父親談起你。”

    是。”

    他舉步上前,眼角一拐,果然看見亦坐在席下的青娥。隻是如今的她再非從前那個驕傲自持、又有些小小虛榮心的小姑娘,並未選擇顯眼的地方落座,而是同他一般,隻安靜的偏安一隅,不仔細搜尋,一時間並不能立刻找到。也不知是不是當年仙魔大戰中石心鏡的反噬太過厲害,她的麵色始終略顯蒼白,配上單薄消瘦的身體,當真有些遺世獨立,欲乘風歸去的獨世之姿。

    她見他望過來,亦回之一笑。

    閻流光收回目光,在眾人的目光中於大殿之上站定,又朝席上一拜。

    王母笑道:“不必多禮。然後朝著席下招手,“青娥,你也過來。”

    青娥神情不變,亦情意蓮步走至閻流光身旁站定,福身行禮,“父皇、母後。”

    燈下的王母顯得格外雍容華貴,看著他們二人的目光也略帶深意,然後忽然轉頭朝下首的閻君道:“本宮年紀大了,看著小一輩的孩子們站在一處便十分歡喜。這兩個孩子自小一起長大,情分比起旁人自然是不一般,眼下仙冥兩界又互為倚仗同氣連枝,更是需要親上加親。本宮心裏亦十分屬意流光這個孩子,想做主讓這兩個孩子定下親事,擇日成婚,也算為仙冥二界添上些喜色。閻君,你看如何?”

    聞言,盡管已有心理準備,可閻流光還是不禁心沉了沉。終歸是沒能躲得過。

    他抬起頭看向青娥,卻見她也恰巧抬眼看過來,再無當年被亂點鴛鴦譜的錯愕與尷尬,隻是淡然一笑,眼神中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堅毅和雲淡風輕。

    閻君並未擺兒子一道,隻是打哈哈道:“雖說這親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陛下同王母也知道,流光這孩子自小沒娘,我從不敢仗著父親的身份隨意給他做主。這親事事關畢生幸福,依我看,還是得孩子自己的意思。”

    話畢,王母不由一怔,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然而下一刻,青娥便朝前挪了一步,開口道:“母後,閻君說的不錯,此事事關吾同流光君使的畢生幸福,而女兒此生隻心係一人,卻非君使,怎好草率定下親事。”

    隨即閻流光亦道:“稟王母,屬下心中亦隻將公主當做妹妹,絕不敢有非分之想,望娘娘收回成命。”

    這二人說完,本熱鬧的賓客席上皆不由一滯,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王母本以為水到渠成之事卻突然出現這般曲折,麵色自然好看不到哪裏去,正欲再說,天帝卻拍了拍她的手,然後朝著座下笑道:“民間有句俗語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如今他們再非活在我們羽翼之下的雛鷹,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實則是好事,況且姻緣一事看得是緣分,強求不來。我們若這般亂點鴛鴦譜,還要月老做什麽?”

    最後一句帶了些玩笑的意思,月老聞弦歌知雅意,趕忙從席上站起來,朝著天帝拱手行禮,“陛下英明!”

    其餘眾仙自然紛紛起身,大呼陛下英明,一時間都心照不宣地將之前的插曲給掀了過去。王母也不傻,自然不會再提此事,隻是看向座下二人,不由輕輕一歎,終成憾事。

    夜宴終於在一片捧場的歡聲笑語中結束。

    因閻君尚有公務上麵的事同天帝相商,閻流光便打算獨自離去。沿著台階一路向下,正要離開通明大殿的地界時,身後忽有人喚道:“流光,等等。”

    駐足回首,卻見青娥提著裙裾翩躚而來。

    他笑著朝她拱手,“公主。”

    青娥低頭掃了一眼他的手,笑道:“多年不見,怎麽生分了。”

    閻流光一怔,然後笑著撓了撓眉心,道:“許多年未來仙庭,一時有些不適應了。”

    此言一出,二人都不知道再說些什麽,氣氛談不上尷尬,卻一時間默然無語,多少有些時過境遷而少年不再的惆悵之意。

    倒還是青娥率先打破沉默,微微一笑,問道:“她呢?眼下如何?”

    閻流光自然知道她問的是誰,眼神不禁一暗,卻還是笑答:“老樣子,依舊未醒。”

    青娥遲疑了下,問:“她倘若不醒,你便一直等著?”

    不然如何?”他笑得無奈,“這顆心左右是被她拿走了,倘若不等,這天地間也再找不到第二個足以讓我真心以待的人,我總不好再去禍害旁人。”

    青娥聽得這促狹之言不由一笑,“明知你的答案,卻還是不忍一問。”

    閻流光輕笑道:“何必說我,你不亦是如斯。”

    月光下,青娥笑得柔婉悵然,“我哪能同你比,你等下去興許還能等來一個結果,而我,終歸是等不來我的良人了。”

    閻流光望著她,想起年少時那個驕傲的小公主,心中不免沉重,正欲開口安慰,卻又聽她繼續道:“但心之此物最不可揣測變動,它之所向,我自聽之任之,亦不算什麽委屈。天地之大,就算等不來他,亦有其它更多的事需要我去做。聽聞如今人界已起戰亂,百姓疾苦、民不聊生,幾日後我便會向父皇母後請辭,欲下凡遊曆,也算為我當年入魔一事渡劫折罪。興許,你得有好長一段時間看不到我了。”

    風起,月色下的她清麗脫俗,自成風骨。

    閻流光輕歎,“公主,你長大了。”

    青娥噗嗤一笑,“閻流光,你莫要老氣橫秋的,你我相識許久,年幼的糗事都在心裏爛成了一筆舊賬,你跟誰裝呢。”

    閻流光亦不由輕笑。

    二人相顧片刻,終有離散之時,興許再見之日又已是滄海桑田。

    辭別青娥之後,他一路朝著南天門飛去,心中亦有感慨。

    天地之大,人之所在,非單單隻為了小情小愛而活,世間有太多的牽連瑣碎,諸如父君的寄托,冥府的重擔,這些終歸需要有人去承擔。有些人要等,但有些事亦需要去做,哪裏還能任性一世,卻將責任都拋於最親近之人。

    如此一想,心境豁然開朗,身下的烈火亦感知他的心意,禦風之速愈加飛快。

    正飛馳著,對麵忽的飄來一朵祥雲,而雲上之人身姿飄逸,竟十分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是多年的舊友,那曾被關押在西天之境鎖仙塔的高原星君!

    高原星君顯然亦看見了他,麵上一喜,忙停住祥雲,“哎呀,自本君從西天之境出來後便無機會見到你,想不到今日還有這樣的巧遇。”

    閻流光看到他也十分欣喜,“我有五十年未踏足天庭,今日得見果真是巧的很。”

    五十年未來過仙界?”高元有些錯愕,但隨即灑脫一笑,“不過這地方也的確沒什麽稀罕的,不來便不來吧,天地廣闊,哪裏去不得。”

    多年不見,高元星君還是從前灑脫不羈的模樣。

    兩人談起舊事,興之所起,禦風遊走,不由酣暢淋漓。高元因剛從西天之境解禁放出,對此前的仙魔之戰知之甚少,忽的就提起了那曾在鎖仙塔外有過半麵之緣的黑心。這時,閻流光方知黑心還曾有這樣的奇遇。

    高元歎道:“我近日才得知羽裳已重入輪回之事,說起來我應當要多謝你同那位黑心姑娘,若非你們,她怕是還要受我連累。”

    閻流光輕歎:“是黑心心善,吾不敢居功,若非她將羽裳從魔界救出,怕是亦不會有今日這樣滿意的結果。”談起黑心,他心下一暗,忙轉開話題,“你既已出來,還是打算繼續去找羽裳麽?”

    這是自然。”高元道,“她是我畢生所愛,無論去了哪裏,變成了何等模樣,我自不會放棄找她。隻是如今我亦知好歹,若不到時候,即便找到了也隻會默默守護在旁,隻求為她遮風擋雨,再不受疾苦。”

    閻流光歎道:“你果然還是老樣子,絲毫沒把仙規戒律看在眼裏。”

    高元爽朗一笑,“我自是離經叛道,可這仙界要我看也非高高在上永無過錯,這世間並非黑是黑,白是白,總有蒙著塵土的明珠,也有內裏皆是蛀蟲的楠木,你能說孰好孰壞麽?我做事隻求無愧於心,其它的,同我又有何幹呢?”

    聞言,閻流光不免一怔,仔細一琢磨,深覺此言再有道理不過。

    兩人又交談許久,甚是暢快。正欲告別時,那高元星君的袖口中突地鑽出一隻黑色的小貓,張牙舞爪的,瞧那樣子還有些眼熟。

    這是......”

    高元抓著黑貓脖子上的皮把它拎出來,笑道:“這貓叫福氣,離經叛道很有個性,頗對我的胃口,我便抓來做靈獸養,也希望化一化他身上的戾氣。說起來,他還有個弟弟叫福星,如今在昆侖山修煉,你可有興趣養一養?”

    閻流光了然,擺手道:“我哪裏有這樣的耐心,隻是這貓能跟了你也是他的造化,希望他兄弟倆終有一日可脫胎換骨,早成正道。”

    高元笑道:“這是自然。”

    二人又聊上許久,眼瞅著天際已現一抹白,閻流光算著時辰差不多了,話別後便踩著點踏進了鬼門關。一路緊趕慢趕地又回到了之前離開的那所小院前。

    走進小院,裏頭桃樹上的桃花已開得荼蘼芬芳,他習慣性地摘下其中一朵桃花,放輕了腳步走進裏屋,然後將花朵插在躺在床上閉目沉睡的女子發間,襯得那蒼白的臉色多了許紅暈。

    此女子,便是黑心。

    自服下混沌丹和散塵丹後,她本有過短暫的清醒,然而不過短短一刻後,便又複歸沉睡,且這一睡,便是五十年。

    而閻流光自墜入虛空之境後醒來,陸陸續續從旁人的嘴裏聽聞了後來發生的事,自是唏噓,隻恨自己沒有能夠在她最孤立無援腹背受敵時站在她的身旁。且昭華的灑脫離去也並未讓他輕鬆許多,同為男人,他自然能夠明白昭華的放手意味著什麽,若非深愛刻骨,哪裏舍得就此再不見她,隻為使其餘生安樂。

    若換做自己,興許未必做得到。

    他可以做到的,無非便是一直守護著她,不讓其再受仙界迫害。於是乎,他第一時間便將她帶回冥府,隻是為了避嫌,並未直接帶回閻君殿,隻是安頓在了豐城這座小院。除了他日日來看,陸清奇和朱砂等人也會上門陪著說說話,期望著有一日可以將她喚醒。

    隻是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像是墮入了永久的沉睡,絲毫沒有要醒的跡象。閻流光不以為意,依舊日日來,年年來,惹得他父君從剛開始的怒氣滔天到如今的無可奈何,幾乎已是隨他去了。

    他在床邊坐下,為她捋過一縷耳畔的青絲,輕聲道:“本君已經不務正業守了你五十年,也算是情深義重,但你真的不大給我麵子,實在令本君傷心。眼下我父君老了,冥府的擔子也越來越重,本君總不好繼續任性下去,這世間總有些不可逃避的人和事,自需勇氣來麵對。我想通了,你想通了沒?”

    他的指尖繞著她的青絲打轉,歎道:“本君知道你不醒總有你不醒的理由,無論你做什麽樣的選擇,我也自會等著你,可私心裏卻又希望你依舊是那個活蹦亂跳的黑心,同我頂嘴也好,嗆聲也罷,哪怕醒來後早已忘盡前塵往事不把我放在心上,本君都不介意。”

    黑心依舊一無所覺,一動不動。

    他笑了笑,自然沒抱什麽希望,隻是站起身,傾身彎下腰,將額頭貼向她的額間,閉上眼微微一笑道:“無妨,慢慢來。無論如何,我都會等下去,直到你撥開雲霧看到我。”

    他閉著雙目,相抵的額間透著暖意。

    此時的他沒有看見,黑心的眉眼微微動了動,恰好抖落了發間的桃花,落在彼此相依的肩頭之上。

    終於到大結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