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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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魚城外,勁風過崗,寫著秦字的旗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數百名士兵圍在四個巨型大坑周圍,挺胸抬頭,默不作聲。

    鼓聲想起時候,又有大量人員進入這一片荒山叢地,除了押解的秦軍,大多是此次修魚一戰的韓軍戰俘,五萬中的一部分。

    高崗上,一身軍裝的秦國女將肅穆而立,握著腰間跟隨自己征戰多年的寶劍,不發一語。

    公主……”高昌的聲音才出口,就被呼嘯而過的風吹散了,他看著麵前沉默猶如雕像的嬴華,竟不知再說什麽。

    嬴華抬起手,一是讓高昌不要多言,二是讓侍衛把申差押上來。

    被俘的韓國領將此時依舊不屈服於壓製,始終反抗,卻還是被強行押解到大坑前已經搭建好的木台上。

    秦王殘暴!”申差怒吼道。

    高昌心頭一動,嬴華卻似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道:“你先回去吧,我來監斬。”

    高昌垂首,卻沒有離去。

    被押送到巨坑邊的韓國戰俘對自己即將遭受的痛苦心知肚明,在申差這一聲長嘯之後,他們紛紛跪在昔日的主將身後,大喊著“將軍”。

    齊聲的呼喊仿佛震動了整個山崗,那一聲聲“將軍”中盡是悲涼和不甘,聽得嬴華都心有不忍,不由皺起了眉頭。

    當日嬴駟當眾下達活埋所有在修魚一戰中被俘的韓軍並且將主將申差斬首的命令,嬴華監斬——聽說,是嬴駟和魏夫人共同商議出的結果。

    而事實上,那日在魏黠的住處,嬴駟和魏黠同時寫下了一個殺字,並非魏黠授意,而是嬴駟早有此心。

    三晉之中,魏國曆來和秦國仇怨深重,趙國和韓國也偶爾幫襯,此次借五國盟軍打敗之際,嬴駟正想給三晉一個教訓,魏國已然慘敗,既然韓國想要出頭,他便不會手軟。下令坑殺五萬韓軍,正是削弱韓國軍事力量的行為,自然也是給趙國警告。

    昔日嬴華沙場對敵,麵對幾十萬大軍都沒有一絲動搖,如今麵對這五萬已經投降的韓軍戰俘,在接到嬴駟下達的命令時,卻有些於心不忍。

    前來傳旨的是高昌,在宣讀完君命之後,他看見嬴華略顯詫異的神情,道:“公主若是不忍心,就找人代替監斬吧。”

    嬴華接過高昌手中的詔書,道:“既然是大王的命令,怎可假手他人?仗是我打的,人是我俘的,殺,自然也要我親自監督。”

    於是嬴華命人以最快的速度在修魚城外挖了四個巨型用以執行君命,其中還有不少參與挖坑的韓國戰俘。

    看著哪怕麵臨死亡也不肯低頭的申差,嬴華忽然走下高崗,站在木台前,讓押著申差的侍衛鬆手,便讓他站了起來。

    還想怎樣?”申差依舊滿臉怒容道。

    嬴華命人取來酒水,自己和申差各一碗,道:“修魚一戰,嬴華佩服將軍用兵之法,此時行刑,我亦感佩將軍氣節。隻是你我各為其主,勝負之下,唯有成王敗寇。這一碗酒,嬴華敬將軍。”

    申差對秦國雖有諸多不滿,尤其氣憤於此次殘酷的活埋行為,但麵對秦國這位首屈一指的女將,申差還是心儀的。又見嬴華不以他兵敗而進行羞辱,申差也不便再咄咄逼人,道:“將軍這碗酒,還是留給我身後的韓軍將士們吧。”

    在嬴華的授意下,為申差執酒的侍衛將那碗酒灑在了五萬韓軍的麵前,由此引來眾人新一輪的悲涼呼聲,自然是不忍見到申差被殺。

    有情緒激動的韓軍試圖上前阻止這次的屠殺,隨即有人應和,場麵開始變得混亂。

    嬴華未免失控,讓侍衛護送高昌離去,自己則拔劍抵在申差咽喉處,大聲喝道:“再敢動一下,你們的申差將軍不僅會人頭落地,還會因為你們的行為,失去死後的尊嚴。”

    已經被困日久的韓軍本就因為饑餓而沒有多少反抗的力氣,不過仗著人多來製造混亂,試圖躲過這一次的死亡。但麵對被嬴華挾持的申差,他們內心的軍魂仍未泯滅,主將受辱就是韓軍受辱,也是韓國受辱。不得已之下,他們隻能停止反抗,接受既定的現實。

    見俘虜安定了下來,嬴華放下劍,道:“得罪了。”

    申差卻忽然仰天笑道:“好一個秦國,好一個嬴華將軍。此生你我敵手相逢,申差敗了,但韓國未敗,秦國也別以為可以憑借此次徹底壓製三晉。亂世爭雄,風雲變幻,我看不到秦國能笑到幾時,唯願我韓國能見你秦國舉國悲鳴。”

    嬴華收起劍,退到台下,勒令道:“行刑。”

    申差不肯再跪,哪怕被身邊的侍衛連擊膝蓋也無濟於事。嬴華知他寧死不屈,就讓劊子手直接下刀。

    手起刀落時,從頸口噴湧而出的血濺在嬴華戰甲之上,再度響起的韓軍俘虜的悲呼仿佛加劇了此時吹過的風。

    嬴華看著被推入巨坑中的俘虜,那一張張因為饑餓而變得消瘦卻仍在求生的麵孔刺激著她的神經。這遠比在戰場上殺人來得冷血無情,她不怕麵那樣的死亡,甚至覺得因戰而死是軍人的光榮,可這些已經投降的戰俘所造成的另一種犧牲,卻讓她開始懷疑戰爭的本質。

    悲慘的叫聲不絕於耳,重新站上高崗的嬴華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刻。

    這樣的屠殺在修魚城外持續了數日,當最後一鏟土堵塞了坑中韓軍俘虜的呼吸,嬴華眼底的光瞬間黯淡。

    高昌發現她的身體晃了晃,他想要上去扶住已經受了好幾日精神折磨的妻子,卻被嬴華阻止。他一心追隨的這個姑娘,他看著她從伶俐活潑的少女到如今不懼生死的女將,時間帶來的變化這樣明顯,他有千言萬語想告訴她,可偏偏說什麽都顯得不值一提——在她堅守的秦國麵前,她一直在逼迫自己成長,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止,當真有,就隻有死亡。

    高昌最終還是選擇上前,悄然握住嬴華的手,見她麵色蒼白,關切道:“怎麽了?”

    吹了幾天風,頭疼,回去吧。”

    稍後嬴華回到鹹陽,將修魚事宜全部交接完畢之後提出要常駐河西。

    當時嬴駟正在翻閱嬴華從修魚帶回來的宗卷,聽嬴華這樣一說,他略微吃驚道:“高昌知道麽?”

    魏黠正奉茶進來,見這兄妹二人之間的氣氛頗為怪異便沒有插話,先去放置茶具。

    嬴駟放下宗卷,帶嬴華過去落座。

    我已經和他說過了。”

    嬴華開口時,魏黠正在倒茶,她暗中觀察了嬴駟的臉色,依舊沒有做聲。

    嬴駟頓了頓,從魏黠手裏接過茶,道:“河西確實少個管事的,你過去寡人也放心。”

    高昌不用入軍營,就住在河西的宅子裏,大王不用特意為他安排職務。”

    這些年高昌為秦國出了不少力,什麽都不給,總像是秦國虧待了他。”

    他本來就是閑人一個人,不是因為我,也不會卷進來。大王隻當賞他個恩典,讓他繼續賦閑吧。”

    嬴駟趁著啜茶的機會暗中看了看魏黠,魏黠卻凝神想著別的事。

    三人沉默時候有內侍進來,道:“稟大王,燕國使臣到了。”

    嬴華發現嬴駟的神情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魏黠也異常奇怪地錯手弄翻了茶盞,兩人似有默契地對望了一眼,卻誰都沒有說話。

    燕國來使臣做什麽?”嬴華不解道。

    嬴駟沒有回答,而是跟內侍前去接見燕使。

    嬴華隻有問魏黠道:“怎麽回事?”

    魏黠一麵收拾茶具,一麵道:“就是燕國派使臣來找咱們大王商量兩國邦交的事。”

    好端端的,燕國怎麽想起跟我們搞這些事?”見魏黠急著要走,嬴華立刻攔阻道,“你們有事瞞著我是不是?”

    魏黠不得已放下手裏的東西,重新坐好,道:“事確實瞞了一些,不過和公主沒有太大關係。你既然要去河西,大王也同意了,就無所謂再留在鹹陽了。走前讓大王為公主設個家宴,咱們一家人聚一聚。”

    你別跟我顧左右而言他,燕使來秦究竟是為什麽?你如果不說,我就立刻去找大王,當著燕使的麵問清楚。”

    兩人正僵持,高昌突然進來,說是嬴駟讓他接嬴華回公主府。

    魏黠看高昌的眼神明顯透著古怪,高昌也像是有心事一般低著頭不說話。嬴華知道在魏黠麵前問不出結果,便帶著高昌離開秦宮,準備從高昌身上下手。

    高昌覺得今日從秦宮回公主府的馬車顯得特別慢,身邊的嬴華也帶著令人不適的壓迫感,他悶得有些難受,就想挑了簾子透透氣。

    嬴華突然捉住高昌抬起的手,他驚訝之下接觸到嬴華的目光,這樣的逼視令他一時之間無所適從,卻根本無法逃避。

    你也知道內情?”嬴華問道。

    高昌猶豫良久,慢慢壓下嬴華的手,道:“知道。”

    究竟是什麽事?大王和魏夫人聽見燕使到來立即色變,你也這副樣子。有什麽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五國壓境時我曾去燕軍大營,試圖說服燕國撤兵。其實……太子平當時答應了。”

    嬴華想起當時高昌在函穀關城樓上給自己的那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知道他騙了自己,遂怒道:“你騙我?”

    並非有意欺騙公主,而是當時的情況,並不想公主對戰之心受到幹擾,才出此下策。”

    燕國開的什麽條件?”

    燕國傳國玉璽。”

    不是已經弄丟了麽?”

    還有……”高昌遲疑多時,見嬴華將要失去耐心,他才和盤托出道,“秦國交一人質送往燕國,如今燕使就是來要人的。”

    大王答應了?要把誰交出去?”

    嬴華的逼問卻隻得到高昌無奈的沉默,夫妻二人對視良久,最終嬴華道:“調頭回秦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