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責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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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倉居住的驛館在嬴華拜訪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過大門。

    驛館內的侍從隻知道嬴華登門,太子倉親自迎接,並精心準備的小宴,兩人在房中單獨會麵,從天光大亮聊到日薄西山。而當那扇房門再度開啟時,隻有嬴華一人走了出來,太子倉臉色慘白地坐著,目光很不友善。

    嬴華在從驛館回到公主府之後就閉門不出,哪怕嬴駟帶著樗裏疾親自上門,也隻有高昌出來迎駕,稱嬴華身體不適,不能見客。

    這種托詞用在嬴駟身上,顯然是對國君的大不敬。然而嬴駟了解嬴華的心情便不予追究,而至於嬴華勸說的結果,從驛館傳來的消息,和嬴華如今的表現,也已經明了了。

    高昌向嬴駟深揖道:“請大王見諒,有些話草民以為當講。”

    說吧。”

    公主自幼同大王和將軍一塊長大,兄妹之情深厚,並非旁人可比。如今公主因為太子倉之事如此憂傷,正是因為公主在外征戰多年,見多了生死而對生命有了敬畏之心。”高昌微頓,琢磨過措辭之後才繼續道,“修魚一戰,五萬韓軍將士被殺,大王令公主監斬。那時申差的一席話給公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是那個時候起,公主意識到生命的敬畏之處,也對韓國有了一些特殊的感受。”

    此次進攻岸門,韓軍以羋夫人和公子稷為要挾,原本為公主所不齒。然而太子倉以質子身份和公主結識,兩人之間行君子之交,又給公主以觸動。公主出生入死多年,與冰冷刀劍為伍,多時未曾與大王和將軍再感兄妹情義。我雖在她身邊,也隻能給予夫妻之愛。這世上的感情有太多中,太子倉給公主的正是她向來缺失的朋友之義。”高昌再次向嬴駟長揖,道,“草民冒犯大王,但大王此次令公主遊說太子倉,確實為難公主了。”

    樗裏疾正想問罪於高昌的無禮,卻被嬴駟阻止,道:“是寡人虧待了嬴華,對不起這個妹妹。今日前來,也隻是想探望一二,既然她不想見寡人,寡人也不勉強。她若想離開鹹陽……就……走吧……”

    大王這麽想我走麽?”嬴華突然出現,迎著嬴駟驚訝的目光,她走到這秦國君王的麵前,問道,“魏夫人說大王想我,所以我才在鹹陽多留了幾日。現在聽大王的意思,是並不想我留下了?”

    寡人怎麽會想趕你走?你要是想留在鹹陽不走了,我倒是高興。這麽多年讓你在邊關受苦,寡人還不知要如何跟公伯交代。”

    駐守河西是我自己的意願,大王不用對任何人交代。這次太子倉的事,也是我自願的,和誰都無關。高昌剛才衝撞了大王,還請大王不要怪他。”

    吾妹如此深明大義,寡人甚慰。”嬴駟轉向高昌,道,“至於高昌……”

    眼見嬴駟別有用意,嬴華急切道:“大王如果要降罪,就衝我來吧。高昌是因為心疼我,才會說出那些話的,他並非有意冒犯大王,都是我因我之故。”

    嬴駟板著臉,目光在嬴華和高昌之間逡巡,似在做什麽決定。

    此刻室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嬴駟發落,氣氛可謂緊張,卻個個噤若寒蟬。

    一陣沉默之後,嬴駟突然笑了出來,笑聲朗朗,全無陰霾,拉起嬴華和高昌道:“寡人怎會不知高昌一心為你?方才那些話說得入情入理,寡人可是找不出一句反駁之詞。想來你年幼時,雖有寡人和樗裏疾疼愛,到底還是不同於尋常姑娘家。現在有高昌陪著,哪怕你不在寡人身邊,寡人也能放心。”

    嬴駟話音方落,他已將嬴華和高昌的手疊在一處,道:“得見你夫妻二人鶼鰈情深,寡人安心。不過高昌,寡人要借你家公主一用。”

    大王言重,草民不敢。”

    嬴駟笑道:“是宮裏那兩個小子想他們姑姑了,催著寡人來公主府要人,你讓是不讓?”

    嬴華忍俊不禁,立即挪步到高昌身邊,暗中牽起高昌的手,抬頭看著高昌,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嬴駟和樗裏疾在一旁看得發笑,高昌倒是覺得不甚自在,卻也知道是嬴華故作小女兒的姿態拿他開玩笑,這就道:“別讓太子和公子稷久等了,我送公主和大王。”

    嬴華拉著高昌道:“咱們一塊去。”

    四人就這樣入了秦宮。

    之後嬴華在鹹陽留了沒幾日就又回了河西,而秦國壓製三晉之策依然沒有停止。

    繼打壓了魏國和韓國之後,秦國將矛頭對準了趙國,派兵攻占藺邑,一舉殲滅了數萬趙軍,大大挫傷了趙國的軍備戰力,可謂大獲全勝。

    自此,三晉皆屈服於秦,為秦國東出之策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不久之後,秦國再度發兵,攻奪韓國石章。

    太子倉聞訊立即求見嬴駟,質問道:“秦王當初答應和韓國修好,不再以兵進犯。為何如今又揮師攻韓?這難道就是秦國的誠信所在?”

    嬴駟近來的身體狀況不甚樂觀,所有決策都是在張儀等人的共同商議下才完成的,而魏黠作為嬴駟最貼身的“近臣”,自然也參與到每一件事之中。如今麵對太子倉的責問,她就充當了嬴駟的發聲筒,道:“如果不是韓國在兩國邊境滋擾,又暗中勾結魏國和趙國試圖對秦國不利,秦國也不想撕毀昔日盟約,還被太子當麵指責。”

    太子倉求見嬴駟是為國事,如今卻是魏黠這樣一個後宮婦人出麵,未免太失禮度。因而太子倉義正言辭道:“我與秦王說話,夫人就不用開口了吧。”

    太子對我王出言不遜,對我秦國多有誤會,我身為秦國國母,難道不應該為秦國辯護?”魏黠反駁道,“我王近來身體多有不適,本該靜心休養,聽聞太子求見,才不得不出麵。誰知太子一開口就對我國責難,要說失禮,也該是太子失禮吧。”

    魏黠孤高之態正是她顯示自己身份來壓製太子倉氣焰的方式,太子倉深知自己所處的環境,也覺察到自己太過衝動,遂想魏黠請罪,卻依舊執著於秦國發兵這件事,道:“既然秦國對韓國出兵,就是撕毀了兩國盟約。秦國不守約定,韓國也不必再按照當初和談書上所言行事。我這就啟程回韓國。”

    且慢。”嬴駟此時方才開口道,“太子口口聲聲說是我秦國先違背盟約,但太子是否知道在秦國揮師石章之前,韓國就已經另立太子?和魏、趙甚至是齊國暗中勾結之事,正是那位新太子的提議。”

    太子倉對此顯然十分驚訝,但秉持著內心對韓國的信任和熱愛,他並沒有立刻相信嬴駟所言,依舊固執道:“秦王不用危言聳聽,將不義之舉推給韓國。”

    在嬴駟授意下,魏黠將從韓國打探來的情報一一說給了太子倉聽,比如新太子是何人,什麽時候冊立,韓國是通過誰在幾國之間牽線搭橋。這些發生在太子倉質秦期間的事,魏黠一樁樁一件件,事無巨細地都當眾說了出來。

    太子倉臉上的震驚在魏黠的解說下越來越明顯,話到最後,他已經幾乎聽不見魏黠在說什麽,而是沉浸在不斷被放大的情緒裏,他的耳畔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在回旋,告訴他,他已經被韓國所遺棄。

    這和過去韓王所承諾給他的一切並不一樣,他以為自己隻是暫時留在秦國,終將有一日會回到韓國,繼續他的太子之位,甚至將來繼承大統。但事實卻給了他這樣大的一記耳光,他不但失去了昔日的儲君之位,作為一個被國家遺棄之人,在秦國看來也幾乎沒有了利用的價值,他的生命可能隨時都會止步,客死異鄉。

    巨大的衝擊令太子倉在一時之間情緒失控,他如同發瘋一般再嬴駟的書房內搗亂,大喊著要回韓國。那些試圖靠近他的使者都被他擋開,而他最後的目標則落在了導致他悲慘命運的始作俑者身上——嬴駟。

    太子倉猛然撲向嬴駟,拚盡全力將嬴駟壓在身下,已經充血而發紅的雙眼泯滅了最後一絲良知,如同一隻發狂的野獸試圖和嬴駟同歸於盡。

    魏黠因為太子倉的瘋狂而受了傷,她招來了侍衛試圖解救嬴駟,但嬴駟此時已經和太子倉纏鬥在一起,兩個人在地上扭打,根本難以將他們分開。

    侍衛不敢輕舉妄動,唯恐一著不慎傷及嬴駟。但太子倉顯然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他的雙手死死掐著嬴駟的脖子,雙手已經曝出青筋,而嬴駟也掙紮著試圖從他的鉗製下脫身。

    這樣的局麵對嬴駟這個病人而言十分不利,因為嬴駟的腰間有劍,如果太子倉衝動之下直接拔劍砍傷嬴駟,後果就更不堪設想。

    魏黠發現在嬴駟和太子倉糾纏的過程中所掉落出來的一把匕首。她認得,那是過去她隨身攜帶的武器,曾經一度成為取嬴駟性命的凶器,也是她從野獸利爪下脫身的救命之物。

    情急之下,魏黠再也顧不得其他,拿起那把匕首,在嬴駟又一次被太子倉壓製之際,她果斷出手。而嬴駟發現了她這一舉動之後,也緊抓住太子倉的身體不讓他逃脫。

    眾人隻見平素和善的魏夫人突然高舉匕首向太子倉刺去,動作之快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而那把鋥亮的匕首在眨眼之間就被送入太子倉體內,正中後備命門。

    被嬴駟困住時,太子倉就知道身後有人襲擊,但那時他已經來不及閃躲,隻能眼睜睜看著一道冰冷的光刺向自己,後備脊梁處傳來一陣刺痛,頃刻間卸去了他幾乎所有的力氣。但那把匕首卻在凶手的用力之下,又在他體內攪動了幾下,徹底瓦解了他的意識,從而令他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太子倉被嬴駟一腳踹開的同時,魏黠下意識地躲到了一邊。那後背正在冒血的身影無力地倒去地上,而嬴駟也立刻飛撲到魏黠身邊,將她緊緊抱住,道:“沒事了黠兒,沒事了。”

    魏黠一麵縮在嬴駟懷裏,一麵麵無表情地看著太子倉,突然開口喝道:“還不快把人抬走!找大夫來為大王查看傷勢!”

    侍衛立即上前抬走了太子倉,也馬上去找了大夫。

    魏黠緊繃的身體直至此時才癱軟下來,她靠在嬴駟懷裏,露出疲態,道:“你嚇死我了,嬴駟。”

    嬴駟托起魏黠的臉,心神未定道:“你才嚇死我了。”

    看著這從來鎮定自若的一國之君露出這樣緊張急切的神色,魏黠心頭猶如照進了一片明媚春光,驅散了因為那一場搏鬥而帶來的陰影和急切,淺淺笑道:“你沒事就好。”

    她這一笑勝過這世上似錦繁華,成了他生命中最為美麗的景色。

    嬴駟再一次將她抱在懷中,感歎道:“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