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長樂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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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在楓園,從奕枻脫口而出的話裏,曾國藩就已猜到易知足對科舉的態度,不是廢除,但反對八股取士,如今聽的這番話,他才知道,對方不隻是反對八股文,而是要新增西學考核科目,

    撫須沉吟片刻,他才緩聲道:“捐納製度,弊端顯著,毋庸置疑,但捐納的開設,能為朝廷另辟財源,增加收入,以補國庫之不足,常例每年捐銀皆有三四百萬之巨,暫行例更是數額驚人,動輒七八百萬以上,高者數千萬。

    嘉慶三年開設的川楚善後籌備事例,捐銀高達三千萬兩。嘉慶八年開設的衡工事例,捐銀高達二千一百萬兩,以朝廷目前處境,豈敢妄議捐納?

    再則,捐納也並非一無是處,捐納的地主、商賈、中等之家得以通過捐納躋身縉紳之列,有利於穩定朝廷統治,且入貨得官者,也不乏良吏能吏,雍正之李衛、乾隆之張廣泗、楊景泰、李世傑,道光之盧坤,皆位列總督。”

    “嘉慶年間暫行捐之所以高達數千萬兩,那是多年未開暫行捐,不能常理論之。”易知足磕了磕煙灰,道:“捐納得官者,能吏良吏,萬中無一,不能以偏概全。

    變法革新,必須整飭吏治,而整飭吏治,必須廢除捐納。朝廷一年常捐銀不過也就三四百萬,隻要朝廷下決心廢除捐納,元奇可以每年補貼朝廷四百萬。”

    “國城兄可真是財大氣粗。”曾國藩嘴上打趣,心裏卻是暗自咋舌,元奇實力究竟有多雄厚?這才結束與西夷四國的戰事,就敢每年補貼朝廷四百萬兩白銀。

    易知足笑道:“廢除捐納,利國利民,這筆銀子花得值。”

    就算元奇每年補貼四百萬,朝廷怕是也下了決心廢除捐納!曾國藩不敢沿著這個話題說,當即將話頭拉了回來,“廢除八股,在下亦是極力讚成,但科舉增考西學科目.......這等若是斷絕數萬士子科舉之路,一經宣揚,必然天下洶洶......。”

    “如此瞻前顧後,如何能變法革新?”易知足輕笑道:“明太祖當年下旨推行八股取士的考試製度之時,也應該是天下洶洶罷?”說到這裏,他斂了笑容,“科舉若不能增考西學,如何能推行新學?不能推行新學,變法革新又有何意義?”

    曾國藩毫不相讓,“科舉乃國之根本,牽一發而動全身,豈能一蹴而就?”

    “以滌生兄所想,應該穩妥為上,先放風,十年二十年之後,朝廷廢除八股,增考新學。”易知足一臉戲謔的神情,“如此一來,倒是穩妥,但滌生兄想過沒有,西洋各國會不會給我們如此長的時間從容變法革新?看看現在的上海,不到二十年,發生了多大的變化?”

    曾國藩登時為之語塞,喃喃道:“西洋如今不是正爆發經濟危機?”

    “西洋各國如今確實正處於經濟危機之中,但這個時間不會太長,三五年就能恢複過來,而且......。”易知足斟酌了下才道:“而且,每一次大規模的經濟危機往往都孕育著新的科技革命,會帶來科學技術的新突破。

    距離第一次工業革命開辟的蒸汽時代已經過去了百年,我預計,在一二十年之內,很可能會就迎來第二次工業革命——電氣革命,電氣時代!

    如果說我們錯過了第一次工業革命還不算是致命的,錯過了第二次工業革命,就一定是亡國滅種的下場!這二十年,我們耽擱的起嗎?”

    第二次工業革命——電氣革命,電氣時代?曾國藩暗忖,這兩年他們在歐洲也從沒聽過這些詞,這家夥會不會是在危言聳聽?

    趙文烈也聽的一楞一楞的,他也是頭一次聽聞這些個名詞,遲疑了下,他才道:“大掌櫃說的電氣革命,是不是電燈?”

    易知足緩聲道:“所謂電氣革命,電氣時代,是指電的廣泛應用,電燈照明隻是電的應用之一,真正能引領一個時代的是發電機、發電廠、內燃機,目前上海我最為關注的幾個研究室研究的就是這些東西。”

    說到這裏,他看向曾國藩,道:“八股取士,導致史學沒落,龔自珍對此深惡痛絕,曾言: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墮人之枋,敗人之綱紀,必先去其史,絕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

    科舉增考西學,天下士子一時間難以接受,增考史學,反對不會太激烈罷?士子乃國之精英,坐井觀天,閉塞愚盲,不知世界之大,不知世界之國,也說不過去罷?增考地理也是應當。”

    廢除八股,增考曆史、地理,曾國藩眼睛一亮,這法子倒是值得一試,略微沉吟,他才道:“國城兄不是欲借廢除八股之機興辦學堂,推行新學?那物理、化學,數學等新學科目......?”

    “雙管齊下!”易知足緩聲道:“朝廷一方麵廢除八股文,增考曆史、地理,維係科舉製度繼續運轉,逐步的削減科舉名額,一方麵賦予、承認新式學堂畢業的學生名分,大學生——取得學士之位的,至少授予舉人名分,中學堂畢業的學生授予貢生。”

    合著,這才是對方的真實打算!曾國藩撚須思忖了片刻,才道:“舉人名額有定,一省三年少則七八十,多則不過百餘,國城兄這新式學堂,卻是年年皆有畢業生,而且規模亦會日趨擴大.......舉人免除賦稅徭役,還有做官的資格,國城兄可思慮過?”

    “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取得學士學位,至少要經曆十五年苦讀,絲毫不比科舉輕鬆。”易知足含笑道:“獲得學士學位的畢業生,未必一定要做官,應該隻有一小部分會入仕,大多數人會進入船舶、冶金、機械、交通、商業、教育、文化、軍工等各個領域,至於免除賦稅徭役,二十年後,朝廷可以逐步削減。”

    這倒是行的通,曾國藩看了他一眼,道:“國城兄為了朝廷變法革新,可真是用心良苦。”

    這話明顯有揶揄的意思,易知足卻是喜好不以為意,微笑道:“元奇是大清的元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我豈能不知?”

    “國城兄既有如此想法,則最好不要有廢除科舉之心。”曾國藩語氣極為誠懇的道:“科舉積陋已久,變科舉、倡新學、開民智、求人才,此乃大勢所趨,但科舉可變不可廢!

    科舉千年,縱有積陋,但瑕不掩瑜,科舉製度有著無與倫比的優越性,科舉既是朝廷官僚選拔製度亦是教育製度,百姓不待勸而競於學,可謂是政教一體。

    其次是公平競爭和階層流動,科舉溝通了官民階層,數世白身者,一登龍虎榜,就可能出將入相,而官宦子弟,不解經書,無緣科場,則可能淪為平民。

    好學者則庶民之子為公卿,不好學者則公卿之子為庶民,一方麵青雲有路,一方麵富貴無常,這是最大限度地實現了各階層的人才流動,也盡可能地在製度上實現了平等。

    自上而下而言,科舉麵向各階層甄選人才,為朝廷提供優秀官員,保證朝廷正常運轉,利於鞏固皇權。

    自下而上來說,科舉又是一個製度完善的晉升渠道,各階層的優秀人才,可以通過科舉入仕為官,甚至進入朝廷中樞。”

    頓了頓,接著道:“科舉取士,淵源於隋、唐,至今已一千二百年,各朝奉行不渝,不僅因為科舉有著諸多好處,還因為科舉,進可以使‘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退可‘以科舉銷天下英雄氣’。”

    說到這裏,他大有深意的看了易知足一眼,“國城兄以眼光長遠而著稱,當不會做出‘為興新學,而廢科舉’之本末倒置之事。”

    易知足不置可否的一笑,“我先前還提醒二位王爺,留意英吉利文官選撥製度,滌生兄盡可放心,元奇斷無廢除科舉之心,亦沒有那份能耐。”

    見他一府漫不經心的神情,曾國藩心裏暗歎了一聲,不願再多費唇舌,轉而問道:“左季高在西北情況如何?”

    易知足緩聲道:“左季高累功晉封一等子爵,實授塔城參讚大臣。”

    一等子爵?這可是正一品!曾國藩既為左宗棠高興,心裏又不免有些嫉妒,左宗棠不過一舉人,得易知足青睞,這才幾年光景,就晉封一等子爵,這讓他這個同進士出身在官場打熬了那麽多年才是吏部侍郎的他情何以堪。

    易知足自然不知道曾國藩心裏五味雜陳,接著道:“新疆應該建省了,滌生兄不妨上個折子,仿四川例,設總督,總督人選就舉薦左季高。”

    舉薦左季高為新疆總督?曾國藩心裏震驚,緩緩點了點頭,道:“在下人微言輕,舉薦總督人選.......?”

    “沒人比左季高更合適。”易知足含笑道,頓了頓,他接著道:“湖南不乏經世致用之才,滌生兄夾袋中可有適合人選?”

    聽的這話,曾國藩心裏一喜,易知足雖然身無一職,但卻與裂土封王無異,實實在在的掌控著大清十省之地,論權勢,康熙之時的‘三藩’加在一塊也是大為不如,‘易選官’如今已是天下盡知。

    這可不是謙遜的時候,略微沉吟,他才道:“國城兄求賢若渴,唯才是舉,在下可不敢胡亂舉薦,待回去細細整理一份舉薦名單以供甄選。”

    “好!”易知足爽朗的笑道:“經世致用之才,多多益善。”

    兩日後,東南各省大小報紙均在頭版頭條的醒目位置刊載了署名長樂居士的兩篇文章《論捐納製度》《再論新學》,前一篇文章曆數捐納製度種種弊端與不公,直指捐納是吏治敗壞的重要原因之一,呼籲廢除捐納,禁止捐納為官。

    後一篇文章則是敘述新學之必要,呼籲興辦學堂推廣普及新學,培育新學人才,並直言,新學人才必須優於捐納者補缺!

    報紙一出來,就在東南各省引發轟動,如今東南各省官紳士民誰不知道這個長樂居士就是易知足的筆名,這兩篇文章一是涉及捐納候補,一是涉及新學,與東南各省官紳士民息息相關,可謂是全民關注,全民熱議。

    新學人才必須優於捐納者補缺,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新學人才有做官的資格,有功名!對於讀書人來說,功名是深入骨髓的,新學人才有功名,不少士紳商賈百姓兩眼都開始冒光,仿佛看到一條獲取功名的捷徑!

    大清各省的捐納候補官員卻是欲哭無淚,這兩篇文章等於是斷絕了他們前往東南各省候補的所有希望!易知足既然在報紙上公開撰文,那就絕對不是說著玩的,原本南洋兩省、東南各省的‘易選官’就不待見捐納得官者,如今公然將新學人才擺在他們前麵,壓根就沒有任何指望了。

    易知足這兩篇文章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整個東南熱議,議論的焦點不是捐納製度,而是新學,捐納廢除不廢除沒多少人去關心,若是捐納不能補缺得官,廢除不廢除已經沒多大區別。

    但新學卻是元奇極力推行的,朝廷對新學是什麽態度?對新學人才名分是否認可?稍有點眼力勁的都看的出來,元奇這是在逼迫,逼迫朝廷認可新學,認可新學人才,認可新學的畢業生,給予新學畢業生與科舉相對應的名分!否則何必公然在報紙上撰文?

    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朝廷捏著鼻子認了,那是皆大歡喜,朝廷若是反對或者是敷衍應付,這事不定就是一個引子,朝廷與元奇就可能公然撕破臉麵!

    真要如此,元奇又會是什麽反應?割據稱王?仰或是直接舉兵北伐?一時間東南各省官員士紳商賈都有些惴惴不安,緊張的等候著朝廷的反應。

    這兩篇文章影響太大,第二天,北方報紙也跟著紛紛轉載,一時間大江南北,朝野上下紛紛為之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