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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縹緲閣。裏間。
白姬坐在青玉案邊,相思鳥站在青玉案上,元曜沏了兩杯香茶,一杯放在白姬麵前,一杯放在相思鳥麵前。
白姬望了一眼相思鳥,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您,有什麽願望?”
相思鳥道:“我想見我夫君。”
相思鳥啾啾婉鳴,述說了自己的衷情。
相思鳥名叫翠娘,嶺南人氏。翠娘是嶺南富商的掌上明珠,在她十七歲那年,邂逅了一個貧寒書生,兩人一見鍾情,私定終身。書生名叫劉章,父母雙亡,一貧如洗。翠娘的父母一開始反對這門親事,但是翠娘執意愛劉章,說如果此生不能嫁給劉章,寧願遁入空門,一生不嫁。
翠娘的父母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十分寵溺她,見她態度如此堅決,隻好同意了這門親事。劉章和翠娘成親以後,十分恩愛,琴瑟和諧。劉章沒有辜負翠娘的愛,在嶽父的資助下,考中了功名,在嶺南做了一個縣令。
做縣令的三年,劉章和翠娘相親相愛,生活得十分幸福。劉章廉政愛民,功績傳到長安,得到了朝廷的賞識,武後調他去京城為官。
劉章本來打算帶翠娘一起去長安,可是翠娘剛生了一場病,身體虛弱,需要調養,不方便長途跋涉。兩人商量之後決定,翠娘先在娘家暫住一陣子,劉章獨自一人去長安赴任,先去熟悉長安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等一切事宜安排妥當,再派人接翠娘。
翠娘在嶺南等待劉章從長安來接自己。
誰知,這一等,就是三年。
春去秋來,從桃花盛開到大雁南飛,沒有絲毫劉章的信息傳來。
翠娘的父母派人去長安打聽,去的人每來回一次就得半年,沒有劉章的消息。
翠娘十分思念劉章,整日以淚洗麵,人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憔悴。她相信丈夫會來接她,她癡癡地等待,相思始知海非深,心如泣血,如癡如狂。
翠娘的父母一次又一次拜托去長安的熟人打探劉章的消息,因為萬水千山的阻隔,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後來,終於有一個消息傳來了,說是劉章在吏部做了書令史,仕途暢達,前途無量。然而,帶信的人還傳來了另一個消息,劉章在兩年前已經娶了中書侍郎裴宣鈺的女兒。
翠娘不相信這個消息,翠娘的父母也不敢相信這個消息。因為已經得知了劉章的所在,他們派遣家仆日夜兼程地去長安尋找姑爺。
在家仆離開的日子裏,翠娘相思成狂,她時時回想起與劉章恩愛的點點滴滴,那些記憶如此美好,如此難忘。一思量到消息如果是真的,劉章忘恩負義,拋棄了她,另娶了別人,她又心如刀割,似在滴血。
家仆三個月後才回來,他帶回的消息讓翠娘陷入了絕望。家仆到了長安,也找到了劉章,劉章確實做了書令史,也確實娶了中書侍郎裴宣鈺的女兒。劉章似乎早已忘了翠娘,甚至連見都不願意見家仆,隻叫下人告訴家仆,他已經休了翠娘,另娶了美妻,叫翠娘和她一家別再來長安打擾他現在的生活。
家仆十分憤怒,說休妻總要有個理由,他家小姐沒有任何過錯,何故無端地被拋棄?劉章說不需要理由,就把家仆趕走了。家仆大罵劉章忘恩負義,狼心狗肺,氣憤地回來了。
翠娘本已相思成疾,聽到這個消息,一口鮮紅的血吐了出來。
從這以後,翠娘臥病在床,不思茶飯,整日以淚洗麵,最後眼睛都哭瞎了。翠娘的父母唉聲歎氣,隻悔恨當時錯信了劉章。
翠娘的身體日益衰弱,但相思卻日益深重。她還是不相信劉章拋棄了自己,她不相信,她想去長安找劉章。
她一定要去找他!
翠娘的執念讓她化成一隻鳥兒,離開繡閣,飛往長安。
翠娘的眼睛哭瞎了,相思鳥什麽也看不見,它隻能憑借靈敏的聽覺飛往長安,尋找它要找的人。
萬水千山,滄海浮雲,憑著堅定的執念,與對愛人的相思,相思鳥終於來到了長安。
然而,相思盲鳥沒有在長安城找到要找的人,它從千妖百鬼口中聽說了縹緲閣,於是來請求白姬實現它的願望。
白姬聽完相思鳥的敘述,笑道:“如果見到劉章是您的願望,我會替您實現。不過,您的願望隻是見到他嗎?他辜負了您,背叛了您,害您哭瞎雙目,生魂化為飛鳥,跋涉千裏,您不恨他,不想報複他嗎?”
相思鳥漆黑的眼睛更加黯淡了,道:“說我心中沒有怨,沒有恨,那是假的。我好恨,好痛苦,可是我想見他,我想聽他親口對我說出不愛我,這樣我的相思才能停止。我病入膏肓,隻有他能醫治我。哪怕他是一個貪慕榮華,背信棄義的小人。不,不,我還是不相信他是那樣的人!我不相信!”
世間多少癡男怨女,被一個情字所困,被一個愛字所誤。元曜在心中歎息,他十分同情翠娘的悲慘遭遇,十分氣憤劉章的始亂終棄。
白姬道:“我會讓您見到劉章。長安城中千妖百鬼伏聚,您沒有自保的能力,恐怕遇見危險,暫時先留在縹緲閣吧。”
相思鳥同意了。它振動翅膀,飛向不遠處的綠釉麒麟吐玉雙耳瓶,停在了花瓶中插的一枝桃花上,以喙輕輕地梳理羽毛。
白姬接下了這樁買賣,才想起衣裳還是濕的,她走去後院廚房外一望,發現離奴還在癡癡地往沒有生火的爐灶裏添加木柴。
白姬死了沐浴的心,轉身回到了大廳。
白姬笑眯眯地對剛坐下開始看書的小書生道:“軒之,趁熱打鐵,我們去打聽劉章的消息吧。”
元曜道:“外麵在下雨,怪冷的,反正劉章在吏部做書令史,一時半會兒又不會跑掉,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白姬笑眯眯地道:“正是因為在下雨,所以才要現在去。”
元曜不解地道:“什麽意思?”
白姬道:“反正我的濕衣未幹,索性再淋些雨好了。”
元曜這才注意到白姬還穿著半濕不幹的衣服,有些心疼,大聲吼道:“快去換一身幹衣服!會著涼的!”
白姬飄去二樓換了一身白底雲紋的窄袖胡服,——因為下雨天穿男裝比較方便行動,元曜才同意跟白姬一起出門辦事。
白姬、元曜撐著紫竹傘,走在煙雨迷蒙的長安城中。
長安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因為知道劉章的名姓、官職,所以打探他的住宅並不困難,他的府邸位於崇賢坊。
白姬、元曜穿過懷遠坊,走在長壽坊的街道上,斜風細雨撲在臉上,讓人微覺冰涼。
突然,白姬停下了腳步。
元曜隻顧著埋頭走路,沒來得及刹步,差點撞在白姬身上。
“白姬,你怎麽了?”元曜問道。
白姬側耳傾聽著什麽,道:“軒之,你沒聽見笛音麽?”
元曜側耳細聽,確實聽見了一縷幽幽的笛音。笛音縹緲如風,似真又似幻,十分悲哀。
元曜道:“小生聽見了。應該是哪一位風雅之士在吹笛消遣,隻是這笛音未免太悲傷了。”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悲傷得仿如鬼樂一般。”
白姬、元曜走過一座石橋,看見了吹笛之人。吹笛之人是一位男子,約莫二十來歲,他站在一株垂柳下避雨,穿著天青色闊領儒衫,戴著黑色襆頭,麵如冠玉,一派斯文。
正好一曲笛音終了,男子抬頭望著天空,眼神十分迷茫。
元曜見男子也是一個讀書人,有些惺惺相惜。他見垂柳根本無法遮雨,綿綿春雨還是淋濕了男子的襆頭、衣衫,不由得有些看不下去。
元曜走到男子跟前,把手中的雨傘遞給他,道:“這位兄台,這春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與其站在這兒淋雨,不如拿小生的雨傘行路。”
男子迷茫地望著元曜,喃喃道:“行路?我該去哪裏呢?”
元曜道:“自然是兄台你想去的地方。”
男子迷茫地道:“我不知道我想去什麽地方。”
元曜撓頭,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白姬站在石橋上,不耐煩地道:“軒之,你在磨蹭什麽?時辰不早了,我們還得去辦事呢。”
聽見白姬的催促,元曜來不及多想,他一把將紫竹傘塞到男子手上,道:“兄台慢慢在此思考要去的地方,隻要不淋雨就好。小生還有事情,就先告辭了。”
元曜抱著頭冒雨跑向白姬,白姬本來不想分元曜一半傘,但是又怕元曜淋雨生病之後還得花錢給他請大夫,隻好跟他共撐一把傘。
走下石橋後,白姬回頭望了一眼柳樹下眼神迷茫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崇賢坊,劉宅。
劉宅朱門聳立,石獅蹲伏,看上去十分氣派。
白姬、元曜走上台階,白姬在屋簷下收了紙傘,元曜開始敲門。朱門馬上打開了,一個門仆探出頭來,他打量一眼元曜和白姬,問道:“你們是誰?有何貴幹?”
白姬想了想,正要說話,老實的小書生已經答道:“我們受翠娘之托,來見你家主人。翠娘是你家主人的發妻。”
聽到翠娘的名字,門仆一愣,二話不說,直接“砰——”地一聲關了門。顯然,劉章已經吩咐過門仆,有翠娘相關的人來訪,一律不睬不見。
元曜心中生氣,還要再敲門,白姬製止了他:“軒之,省點力氣吧。人家不見和翠娘相關的人呢。”
元曜道:“那該怎麽辦?!見不到這個忘恩負義的劉章,回去怎麽跟翠娘交代?”
白姬想了想,道:“今天是沒指望了,明天再來。反正,劉章也跑不了,如果隻有我們兩人,明天恐怕又要吃閉門羹,不如去找韋公子做引薦人。韋公子在鳳閣任職,也是朝廷官員,說不定認識劉章。”
元曜覺得也隻能如此了。
白姬、元曜離開劉宅,準備去找韋彥。他們剛走到街道的拐彎處,就看見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元曜定睛望去,竟是之前在城外打劫他和白姬,結果反被白姬驅使做苦力搬運東西回縹緲閣的那三個強盜。
三個強盜躲在一棵大樹後竊竊私語。
胖強盜道:“你沒看錯,真是他?”
痩強盜道:“他化成灰了我也認識,絕對是他!”
矮強盜道:“當年幹了那筆買賣之後,他突然不辭而別,沒想到竟到了長安,還混得那麽好!”
胖強盜咬牙道:“咱們三個過著風餐露宿,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日子,他倒發達享福了!不能放過他!”
痩強盜還要再說話,但他眼尖,看見了白姬和元曜,嚇得一躍而起。
胖強盜和矮強盜循著痩強盜的目光望去,也看見了白姬和元曜,他們三人仿佛踩到了滾燙的火炭一般,慘叫一聲,拔腿跑掉了。
元曜撓著頭道:“白姬,這三個強盜好像很害怕你。”
白姬笑道:“我一身浩然正氣,強盜當然怕我啦。”
是一身妖氣吧!元曜在心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