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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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道士笑了笑,道:“既然大家都講了,那貧道也來講一個吧。其實,貧道確實是去長安拜訪道友,今夜機緣巧合之下,誤入此山。對於大家的尋求,貧道並無貪念,也不需要。今夜大家夜雨話長生,也是緣分,貧道對於長生略有感悟,也說幾句好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屋外的雨變小了,雨聲溫柔了許多。

    女道士開始講故事了。

    從前有一個少女,她出生在棲霞山下,她擁有快樂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少女心性平和,淡靜如海,沒有什麽欲求,惟願此生如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樣,相夫教子,生老病死。

    然而,造化總是弄人。少女追求平凡,上蒼卻給了她不凡。一個機緣之下,太上老君渡化少女成仙了。

    少女性格溫和,對於生命中的任何事情都包容接受,包括成仙這件事。大家聽說少女成仙了,都十分羨慕她,還設下祠堂祭拜她。少女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隻是淡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少女成仙之後,跟著太上老君學習煉製丹藥,跟著西王母學習仙術,歲月如流水一般過去。不,神仙根本沒有歲月的概念,神仙與天地齊壽。少女雖然稀裏糊塗地成仙了,但心還是人類。她還沒有想清楚一些事情,而成仙之後的所見所聞,讓她又心生更多的疑問,她心中始終充滿了對天地萬物的疑問。

    少女喜歡行走在人間,她十分善良,看見人們遭受災厄,便會出手相助。很快,少女的神跡便在人間流傳,苦厄的人們都信奉她,尊敬她。

    少女喜歡行走人間,是因為她喜歡看人間的生老病死,那是她曾經渴求,如今卻得不到的平凡。

    歲月如流,少女仍舊想不明白長生的奧義,也想不明白天地萬物的生息輪回。少女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隻記得她站在東海邊看過三次滄海變桑田。她幾次路過蓬萊,每一次蓬萊池水都會比她上次看見時淺卻一半。人世間,也已經換了無數朝代。

    少女站在蒼穹之巔,心中越來越覺得迷惑和悲哀。她並沒有永生的喜悅,相反她隻感到一陣寂滅的哀傷。

    少女一直遊走在仙界與人間,帶著自己的疑問,去尋找永生的答案。

    女道士的故事講完了,大家仍舊沉默。

    元曜道:“天一生水,人同自然。神仙的長生與人類的長生是不一樣的,因為神仙有神仙之道,換一個角度思考,也不是太悲哀。”

    女道士笑了,道:“施主很有悟性,貧道思考了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施主隻聽了一個故事便一語道破了。貧道一直在以人道思考仙道,思考了很多年,不明白天地萬物的奧義。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而上古之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如今想來,天一生水,道法自然,才能開闊心野,免墮於寂滅。”

    元曜道:“小生雖然不明白道長在說什麽,但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

    小男孩也不笑了,陷入了沉默。

    眾人也非常沉默。

    外麵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天地間一片寂靜。

    老婦人笑道:“哎呀!雨也停了,天也快亮了,各位也該做好行路的打算了。小弟弟,你是想留在婆婆這兒,還是跟他們走?你還在藍田山中,婆婆自然保護你,你一旦離開藍田山,即使被人欺負,婆婆也管不著了。”

    小男孩撒嬌般地笑道:“婆婆,你也給俺講個故事吧。”

    老婦人笑道:“老身是山野之人,沒有什麽故事可講。不過,如果沒有老身,這世間倒也不會有任何故事。”

    小男孩不依不饒,笑道:“婆婆,婆婆,你就講講嘛。”

    老婦人還是笑著推辭道:“老身的故事,也就是一些帶領族人遊徙求生,開疆辟土之事。唯一可講的,也就是老身生了一兒一女,因為天災變故,世間隻剩他兄妹二人,他們結為夫婦,又繁衍了子子孫孫。老身的故事都是一些洪荒往事,那時候的人心思簡單,隻要能夠在天災地禍、毒蛇猛獸之中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人心簡單,故而沒有曲折的故事,還是不說了,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聽了,會感到枯燥乏味。”

    老婦人不想說故事,大家也就不勉強了。老婦人又讓小男孩決定去留,小男孩指著元曜笑道:“哈哈,他還沒講故事呢。”

    元曜苦著臉道:“大家的故事都那麽精彩,小生實在沒有故事可講。”

    小男孩笑道:“講貓捉老鼠,狐狸和兔子的故事也行。”

    屋外又下起了綿綿細雨,篝火仍在熊熊燃燒。

    元曜絞盡腦汁地編故事,他想起了傍晚在後院看見的蜉蝣,道:“那小生來編一個蜉蝣的故事好了。”

    小男孩拍手笑道:“好呀,好呀,你快講啦。”

    元曜沒有辦法,隻好瞎編道:“從前,有一隻蜉蝣,它跟很多蜉蝣生活在一起,大家都棲息在一片廣袤的水澤之中。蜉蝣早上出生,很快就度過了童年、少年時期,這期間它交了很多朋友,也遇到了心愛之人。大家在一起生活得很愉快。到了傍晚時分,蜉蝣飛入蟲群中與心愛之人結合,產卵於水中。太陽下山之後,蜉蝣就死了。蜉蝣的一生雖然短暫,但他經曆過喜怒哀樂,也明白了愛與珍惜。比起上古之大椿,蜉蝣的生死皆在一瞬,但縱使短暫,也是它的一生。”

    元曜講完了蜉蝣的一生,眾人又皆若有所思。篝火仍在熊熊燃燒,映照出眾人各懷心思的臉。

    小男孩歪著頭,想了想,笑道:“比起你們冗長無趣的故事,這書生的故事倒是簡單有趣。俺決定跟這書生走。”

    元曜一愣,道:“小生這是想不出故事瞎編的。不過,你跟小生走也好,小生送你回家,免得你父母著急。”

    白姬聽見小男孩打算跟元曜走,十分開心,道:“諸位也都聽見了,不是我強求,是他自願跟我走。”

    中年男子冷哼一聲,道:“他是想跟這書生走,不是跟你走。”

    白姬咧齒一笑,道:“我跟軒之同路,他跟軒之走,就是跟我走。”

    中年男子道:“我不同意。”

    素衣女子道:“奴家也不讚同。”

    美男子道:“這一次,我不能空手而歸。”

    女道士沒有說話,冷眼旁觀。

    老婦人抱著小男孩,指著元曜,問道:“你可想好了,真的要跟他走?”

    小男孩笑嘻嘻地點頭,道:“就是他了。”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麵麵相覷,均露出不善的神色。

    中年男子望著小男孩,道:“小弟弟,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考慮,不要逼我用強硬的手段。”

    素衣女子柔聲道:“小弟弟,跟阿嬸走,阿嬸那兒有瓊花仙草,奇珍異寶,全部都送給你。”

    美男子陰森地道:“小弟弟,哥哥很需要你。你跟哥哥走。”

    白姬不高興了,道:“他說了跟軒之在走,也就是跟我走。他已做出選擇,你們還這麽萬般阻撓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白姬四人互相對峙,局勢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元曜反應再遲鈍,也嗅出事情不對勁了。不就是送一個跟父母失散的孩子回家嗎?為什麽這些人這麽爭先恐後,還鬧得劍拔弩張?!

    女道士笑了,她站起身來,道:“這件事與貧道無關,貧道還是趕路去了,先告辭了。”

    女道士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外麵還在下雨。她不想淋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門邊舉棋不定。

    中年男子抽出腰間懸掛的寶劍,長劍光寒如水。

    中年男子道:“也罷。今夜那就能者居之了。”

    素衣女子的廣袖無風自舞,她望著小男孩的眼神十分癡狂。

    素衣女子笑道:“能者居之,最好。”

    美男子看似表情平靜,實則也暗暗蓄勢。

    白姬笑了,紅唇如血,道:“我就知道,最後還是會變成這樣。”

    四個人眼看就要動手,元曜不明所以,不知道該怎麽辦。小男孩嚇得躲進老婦人的懷裏,直道:“婆婆,婆婆,好可怕呀!”

    老婦人動怒了,雷聲道:“都給老身住手!老身是這藍田山的主人,這小娃娃來到藍田山裏,老身就知道會因為他的出現而生出事端,故而下來探看。結果,果然如此!人啊,為什麽總是有那麽多不切實際的貪欲呢?效法上古之人,心思簡單一點不好嗎?如今,這小娃娃是我華胥氏的客人,他想跟誰走,就跟誰走。這藍田山中誰敢阻攔,無論仙人、凡人、還是非人,就都是跟我華胥氏為敵,先打碎我這把老骨頭,你們再搶,再爭!”

    華胥氏?!元曜心中一驚。古籍裏有記載,華胥氏是上古時期華胥國的女首領,她為了部族的生存與天地八荒進行抗爭。她是伏羲與女媧的母親,炎帝與皇帝的遠祖,被大家譽為“始祖母”。據說,上古時期華胥氏的故裏是在藍田山,這位老婦人是華胥氏?!

    聽華胥氏如此震怒,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白姬也都不敢放肆了。畢竟,這藍田山是華胥氏的地盤,而得罪了華胥氏,就是與包括伏羲、女媧在內的所有上古神祇為敵。

    白姬眼珠一轉,立刻站在了華胥氏這一邊,笑道:“老夫人真是殺伐決斷、雷厲風行,不減當年上古第一女首領之神威,讓人敬仰!龍祀人全聽老夫人的。太歲現世,百年難見,太歲的去處該由太歲自己選擇和決定,我們不可強求。”

    元曜又是一驚。太歲?什麽太歲?難道是剛才大家故事裏吃了可以長生的那個太歲嗎?他從古籍中倒是讀到過,太歲即是歲星,是掌管人間吉凶禍福的星辰,傳說太歲星運行到哪兒,相應的下方就會出現一塊肉狀物,也是太歲。太歲之肉又叫肉靈芝,據說人類吃了之後,可以長生。

    元曜忍不住顫聲問道:“誰?誰是太歲?!”

    小男孩指著自己,咯咯笑道:“是俺。俺是太歲。”

    元曜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