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 第圩六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 呼嘯凶閣風聲唳 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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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葶藶起了個大早,甘遂和蘇墨還睡著。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
主子,你起來了嗎?”是妄言的聲音。
葶藶起身打開門,對著妄言做了個輕聲的勢,細語問到:“怎麽了?”
剛才董大人的仆役來過了,說我讓我通知你,”蘇妄言略微想了一下,想把事情說的簡短一些,“其實是托了皇上的話,讓你準備一下,說今日肯定會事發,讓你在早朝完了過後去上林苑的九皋軒碰麵。而且王獲一早派人來說,王狄於昨晚星夜回到了長安,想必今早會有會麵。”
肯定還有什麽事兒吧。”葶藶聽到蘇妄言的話頭,知道她的話沒說完,因為皇帝對他的了解,這些事兒即便不托人傳話,皇帝也應該知道他能想到。
恩,”蘇妄言又想了想,似乎是在組織著仆役的話,“皇上說,烏洛蘭的死,已經處理好了,讓你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堅信眼前看到的。”
葶藶想了想,不過又放棄了,既然不知道皇帝的葫蘆裏賣著什麽藥,還不如臨場應變來的好一些:“妄言,現在有兩個事兒,一個事兒呢,你去小廚房傳一下早膳,四個人的,還有一個事兒呢,用完膳之後,我們個會去上林苑,但是你去未央衛的地方,幫我打聽一個人。”
誰?”
一個未央衛,叫武越的。”葶藶想到了昨天那個事兒,真的不宜太晚辦,還是分頭安排人比較好。
好的,我馬上就去,不過主子你可以把老甘和蘇先生叫起來了。”
四個人用過早膳後在太樂令門口分了道,妄言一個人去了未央衛庭,而其餘的個人去了上林苑,想著時間還早,並沒有直接到九皋軒,而是在蘇墨的提議下一路遊園顧盼。
老四,你看那個樹上的碧桃。”蘇墨說著,葶藶循聲望去,隻見那一樹碧桃望之如霞,重瓣繽紛豐腴,頗具豐姿,但那一樹碧桃並不單一,在它的周圍延綿著好些碧桃枝丫,正從一個圍著白色圍牆的院落裏斜溢出來,而那些枝丫上的碧桃花朵,比那一樹在牆外的更加燦爛多彩。
誒,大哥你看那個地方的碧桃似乎開的更好,但是那個院子是什麽地方啊?”葶藶心裏覺得奇怪,怎麽會在花圃齊整的上林苑裏,會有同一種花被隔在院內外分植的。
既然好奇,就過去看看唄。”蘇墨笑著對葶藶說,可是不經意間卻打了個哈欠。葶藶這時才注意到蘇墨的眼睛裏有些血絲顯然是昨天沒睡好。
葶藶不知道是不是昨日自己突然留宿蘇墨沒有準備所以不習慣:“怎麽了大哥是不是昨晚岔床了?”
蘇墨抬起搖了搖表示並沒有:“看著那滿樹的碧桃啊,便怎麽都精神了。葶藶,我們兩向來都是有什麽說什麽的是嗎?”
葶藶不知道他為何突然來了這麽一句,但還是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蘇墨頓了頓似乎是有什麽事,但話頭卻突然一轉有些生硬:“那你能不能陪我過去看看那院裏的碧桃樹?”葶藶不禁擔心起來,自從昨晚從蘇墨口知道了近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不知道蘇墨是不是因此而過分憂慮,才顯得心事重重。不過好在蘇墨是愛花之人,想著一樹碧桃能為他疏解胸臆,而那碧桃錯落如雲蒸霞蔚確又十分美麗,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去拒絕的。
於是葶藶主動拉著蘇墨的說:“不要說是大哥邀我,我本來就的想去的緊。”說著踏上那條細碎的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隻見上麵的長著些鵝毛青蘚,步履行在上麵也不十分的紮腳底,幾步之間人就走到了那院子的門口。
隻見那院牆雪白到石子路的盡頭開了比人略高一些的拱門,拱門上是兩個綠色的字“蓷囿”。一陣風吹過,葶藶仿佛看到那字在隨風飄動。
大哥你看這上林苑裏真是處處是景,這些巧心花匠居然是連這提名也是別具心思。”一邊說,葶藶一邊指著那兩個正在隨風擺動的字。
是啊,”蘇墨一看那綠“字”,便是被這心所攝,忍不住抬撫了一把,撥開那“字”,在一個角落裏見了一點有些斑駁褪色的綠漆,果然如他所想,“你看,這‘蓷’想必是一種綠色植物,這瓦工在設這個苑門的時候並沒有用掛匾的方式,而是直接在門楣上陰刻開槽,塗上綠漆,想是日久有些許地方反複的剝落,修補麻煩也不美觀,而這花匠卻蘭蕙之心,想是把蛋清苔泥和牛乳混合在一起攪拌了直接填在了這陰槽裏,這樣隻要每日澆上些許的水,哪怕是下雪天這苔蘚也是綠的,這倒成了一個雅致的小景。”
大哥怎麽換了個名字,你反而就不認識這個東西了?你熟悉香料,哪裏會不認識‘蓷’呢?我說出來,你一定會覺得自己把所學都還給師傅了呢。”葶藶說著笑了笑。
我認識?”蘇墨有些疑惑。
葶藶便領著二人走進了拱門,隻見拱門之,有六個整齊的花圃,如眾星拱月般的環繞著一座石山,石山的周圍種滿了碧桃一直隨著石山的南北兩邊的小路蔓展到圍牆,剛才看到的那些旁逸斜出的碧桃就是從這裏延伸開來的,或是夜風,或是寒露,摧折了這院的碧桃,盡然滿地皆是花燼。而花圃盡皆種植著一種葉片光亮如鵝掌,而開著粉色串鈴一般小花的小草,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而此刻那些小草和花圃因為春日的晨露隨著陽光的慢慢的蒸騰,竟然整個院子氤氳著淡淡的淒冷水氣,偶爾一陣晨風拂過,那碧桃落英,粉蓷翩翩,確如顧影自憐,伴著樹頭畫眉的啼叫,顯得格外空闊幽寂。
葶藶深吸了一口院有些清冽的清新空氣。采了一株那鈴鐺一樣的小花捏在,指著那些花圃道:“就是這些了。”
原來是益母草啊,活血破淤,對於瀉血和女子的月信不調最管用了。”蘇墨恍然大悟。
對,但是這益母草啊,還是先人有智慧,名其為‘蓷’想必是推走體內的淤血的意思,《詩經》也有《穀有蓷》一篇。”葶藶解釋到。
聽到這蘇墨笑了起來,坐到了一方花圃邊用條石壘砌的邊緣上:“皆說四弟歌聲婉轉如夜鶯鳴梁,日不絕,我可是從來沒聽過呢。這話頭是你起的,不管如何,你得給我唱一個這個,甘遂你說好不好。”
甘遂麵無表情,但還是點了點頭。
葶藶也沒有退卻,笑著說:“好啊,隻是這意思不太好,這篇唱的是棄婦之怨。”
說罷清了清嗓子唱道:
穀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離,慨其歎矣。
慨其歎矣,遇人之艱難矣。
穀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離,條其嘯矣。
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
葶藶尾音未決,隻見蘇墨皺眉用食指在嘴巴上做了個噤聲的勢。葶藶有些奇怪:“大哥是不是我唱的不好……”
蘇墨搖了搖頭,道:“四弟,你聽,我怎麽隱約耳聞有女子的哭聲?”
葶藶這才全神貫注的去尋蘇墨口的那梨花帶雨之聲,果然,貌似從石山的背後傳來陣陣的嗚咽。葶藶抬示意了一下,詢問其他兩個人要不要去石山背後看看,蘇墨點了點頭,起身一同向石山背後走去。
還沒走到一半,突然從石山的北麵走出了一個人,葶藶一看,方知自己剛才那陣歌聲闖了禍——那人盡然是皇後身邊的侍女鉤玨。
是誰,大清早的就在這裏唱這種幽怨之聲,是故意的嗎?”鉤陶的一番話說的惱怒。顯然,剛才一闕《穀有蓷》正斷了她主子的愁腸。而想那陣啜泣,定是來自皇後。
蘇墨看了一眼葶藶眼神裏有些不解。
不過在葶藶看來想也知道,若然一個女子,空有母儀天下之名,卻從無夫妻之實,他夫君的愛從還是諸侯王時便盡數給了一個男子,嫁娶多年,從未得半點憐愛,或許就如碧桃一般,花月佳期正茂,卻被無意東君白白遣入了泥淖,隨著傅太太後一陣親上加親的聯姻風,零落於龍鳳紅燭下,溺亡在合巹對杯,盡數被和入紅泥,煙鎖在椒房重樓。
葶藶連忙拉著兩人跪下對著石山道:“不知娘娘在此,微臣實屬無心,見這蓷草可愛,忽然想到詩經有此一篇,才放膽而歌,並無冒犯娘娘的意思,請娘娘贖罪。”
隻聽石山後那人急促的啜泣了一陣,又發出了一聲鼻息,似在收斂的著哭意。而後佯裝著一切無恙的說道:“無妨,咳,上次研習後隻聽少史黃鍾大呂,便知傳言匪虛,今日得聞回腸小調,乃是觸人清腸,婉轉相宜,勿怪陛下也偶爾為之迷亂,又何罪之有。”
那聲音氣息虛乏,哭腔猶在,當葶藶聽到“迷亂”二字時,盡然有些自責,他跟皇帝除了伩言亭裏皇帝險些失了方寸之外,其餘時候都是清清白白,而皇帝昨日確實實在在是臨幸了北珠,除此之外不知還有多少個遊龍戲珠的斷腸事曾出現在這頭頂鳳冠的女子的耳蝸裏。
隻聽那女子聲音漸漸平順:“請少史進來一敘。我想再聽聽那首歌。”
這……就算是娘娘要砍微臣的頭,微臣也不敢再唱這首曲子。”
葶藶一句簡單卻真切的話,說的石山後麵的那人,盡然是從鼻裏輕嗤出了一絲笑意“哦?少史大人連推辭也是有趣的緊,隻聽說有人討賞的,本宮還沒聽說過有人討殺的,那少史大人隨便唱個什麽也好。”
臣看這碧桃灼灼,不知娘娘是否喜歡《桃夭》?”葶藶想選個喜慶一點的歌曲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這一派出嫁歡沁,想必可以疏解一下愁緒。
本宮看這個不好,共鳴來自內心,我看剛才那首就挺好。來,你進來唱,剛才為石山所擋,本宮聽的並不真切。”皇後說到,聲音溫柔合緩。
葶藶想著,這下是躲不過了隻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蘇墨和甘遂也隻好緊跟其後。
到了石山後麵才突然聞到一股藥味兒。而那藥味兒來自皇後身前的一個小炭爐上正煮著一隻小陶甕,甕裏些許益母草正伴著沸騰的水在上下浮動著。而那甕裏隻有半甕水,剩下的已經被潷進了一隻陶碗,此時正冒著熱氣捧在皇後的。
葶藶看了看那女子,憔悴發白的麵容上是一對帶著淤青的雙眼有些失神,絲毫不似那日在大祭時看到的那麽靈動,看似一夜未眠,頭發就散亂的披在背後,滿頭滿肩的落英,卻寂寞不自知。她正端坐在一個白玉的地墊上。背微微有些蜷曲,正紅色繡著鳳戲海棠的鳳炮褶皺四起,大袖隨意的鋪展在身子兩側,而在一側的袖邊,放著那頂金製的展翅鳳冠。
葶藶是第一次看到擺放著的鳳冠,才發現那栩栩如生的羽毛和綴滿的各色寶石,盡然讓它顯得如此冰冷沉重,毫無生氣。
傅皇後見葶藶進來,上下細細端詳了一番,微微一笑,真切而勉強:“說句不怕少史見外的話,不似董郎俊俏,但溫潤親切不是書卷氣,仿若蓮子清心。”
娘娘謬讚了。”葶藶連忙道。
隻見那女子搖搖頭,發間碧桃花瓣輕落,正想說點什麽,卻一言看到蘇墨:“原來蘇先生也在這裏。”
參見娘娘,娘娘長樂無極。”蘇墨連忙上前行了個大禮。
蘇先生客氣了,你我是舊相識,雖然從未單獨說過話。想上次見先生還是一年前了。先生還是在製香嗎?”那女子強打著精神淺笑著,努力想掩飾自己眼神的疲憊。
回娘娘,草民唯有這一技傍身。”
先生不自謙。”那女子說著用輕輕捧起了那隻藥碗送到嘴巴,可是猶豫了一陣並未飲下,又放回了胸前。
葶藶看見她喝的是益母草湯所以問到:“請娘娘恕臣無狀,臣見娘娘飲這益母草湯,不知娘娘是落紅腹痛,還是歸紅無序呢?”
皇後搖了搖頭:“老毛病了,皇上也是這麽說,不然怎會沒有子嗣呢。”
子嗣?葶藶心替這個女子苦笑了一陣,這沒有子嗣偏成了她一人的罪過,被天下所詬病,可是沒有耕田的牛,哪來規整的畦呢?這女子默默承受這一切,或許這“益母”二字,才是最紮心的所在。
話到此處,鉤玨道:“娘娘,奴婢聽聞少史大人好岐黃,路數跟宮裏的太醫又不太一樣,不妨您讓他給您看看?”
葶藶剛要伸出,傅皇後卻放下了的藥碗,拒絕了:“不用了。本宮的病是什麽,本宮有數。”
聽到此處,葶藶卻有些憐惜這個眼前的一國之母起來,這種種,不過是她為自己夫君的愛情擔了虛名而已。
然後她又端起了藥碗,用嘴吹了吹那浮在湯上的淡淡藥膜,卻還是像有點猶豫似的沒有喝下轉而說到:“久伴這藥香,便覺得這味兒雅了。盡然是沒有別的香氣可以比擬的,不然蘇先生的香也是想試試看的,隻是太醫不讓,說這香料多有麝香,所以一直也沒有向先生討過。待來日好了,一定叨擾先生,不過這益母草湯辛一點酸,還是不太好落口的,不知道少史可不可以用剛才的歌,為本宮送藥呢。”
那女子的目光淒然而真摯,葶藶心雖微微一悚,卻覺得再也無法拒絕。
於是一曲《穀有蓷》娓娓道來,是這女子心無盡苦楚,隻如平生訴不完:
穀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離,慨其歎矣。
慨其歎矣,遇人之艱難矣。
穀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離,條其嘯矣。
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
穀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
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其氣短,未冷暖遍嚐者自知。一闕罷複起一闕,傅皇後眼的淚珠漣漣而落,她端起碗一飲而盡。
娘娘…”鉤玨正想說什麽。
隻見那藥湯已經隨著葶藶的歌聲,在傅皇後一陣深深的呼吸之後滾落入了她的腹,“花兒謝了…不是嗎?”
葶藶並沒有在繼續唱下去,而是盯著這女子看了好久:“娘娘可知,這益母草也有駐顏之效,娘娘方華,久服此湯,宛如凍齡,何來花落的傷感之語呢。”
傅皇後搖頭訕訕,笑意頗為自嘲,並未說話。
葶藶轉而對鉤玨說:“姐姐,微臣有一個方子叫活血養顏湯。就是用這益母草,可保娘娘容顏常駐。姐姐回去後,記得在娘娘的信前信後取雞蛋4隻煮熟去殼,將益母草錢,桑寄生錢洗淨,然後把熟雞蛋、益母草和桑寄生放進鍋內,用火煮沸,半小時後,放入冰糖,煲至冰糖溶化。吃蛋飲湯,久而久之,可調娘娘肝血,青春常駐。”
女為悅己者容,本宮如今又何須點蔻染黛呢。謝少史好意了,聽說今日皇上會見少史,少史也不要在此久留了。快去吧。一草一木都來之不易,不是嗎?”
皇後一番話已是在逐客,想必一番情緒波動需要冷靜一下。葶藶明白,所以並未多言,與蘇墨甘遂起身告禮離開。
剛剛走到石山邊,隻聽皇後道:“今日與少史一見,覺得少史心地良善,今後少史與皇上相處的過程需得謹記,小心董郎。”
最後四個字說的輕微,不過葶藶聽的真切。這是好大的一個誤會,想必伩言亭一事,在皇後看來,已經坐實了葶藶和皇帝關係,而董郎的醋意和翻覆段葶藶是見過的,想來皇後也領教過,可能吃過虧,有次提點,雖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葶藶並未謝過,因為在他看來這隻是一場誤會。
轉身走出蓷囿時,風過拱門,一陣幽咽,隻覺這寥寥晚春,空庭淒然,竟然是如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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